谢珩睁开眼时,天已亮了。阳光从破庙屋顶的裂缝间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动了动手,指尖触到身下的草堆,粗糙扎人。鼻尖萦绕着药膏与尘土的气息,左腿一阵阵传来钝痛,仿佛曾遭重击。
他侧过头,看见薛明蕙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她手中攥着一方白手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低垂着头,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下,呼吸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他。
“你是谁?”他嗓音沙哑,却不显慌乱。
薛明蕙的手微微一滞,手帕被她无意识拧成细条。她没抬头,轻咳一声才开口:“我是你的妾。”
谢珩眯起眼,打量她的面容,又落在她衣袖露出的一角蓝色荷包上。他没有动作,也没有再问,只是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妾?”他低笑出声,声音微哑,“我记得,我没娶妻。”
薛明蕙低头,指甲悄然掐进掌心。这句话如刀锋划过心口,割开五年前的记忆——那时他还未沦为世人眼中的纨绔,她在灯会上丢了绣鞋,是他蹲下为她穿上,临走前塞给她半根玉簪,低声许诺:“此生只你一人,绝不纳妾。”
可如今,他说不记得了。
她压下喉间的腥甜,稳住声音:“世子高烧三日,醒来记不清事也寻常。我只是来照顾你的人,名分并不重要。”
谢珩未语。他试着撑起身,肩头一用力便皱了眉。薛明蕙本能地伸手去扶,却被他抬手挡住。动作不重,却分明透着疏离:别碰我。
她收回手,静静看着他靠在墙边喘息。
门外传来脚步声,青崖立在门口,脸色阴沉:“少夫人,该换药了。”
谢珩忽然开口:“不用。”
青崖一怔。
“我说,”谢珩重复一遍,目光直视门口之人,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让她出去。”
青崖咬牙,望向薛明蕙。她微微颔首,青崖只得退下,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重归寂静。
谢珩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神已清明如水。他盯着薛明蕙,忽而问道:“你不怕我?”
“怕什么?”
“怕我说的是真的。”他缓缓道,“若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连你是谁都忘了,你会不会很难办?”
薛明蕙整理着袖口,动作从容:“若世子真忘了,那我便重新开始。若没忘...那就更好。”
“哦?”他轻笑,“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指望你记得什么。”她抬眼看他,“五年来你装疯卖傻,连你父亲都信你是废物,何况是我?”
谢珩神色微变,随即放松,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所以你知道?知道我在演?”
“我不知道。”她淡淡道,“但我见过你醉酒后背出边关驻军的名单,也见过你袖口沾着我特制的药膏。一个真正糊涂的人,不会记得这些。”
谢珩沉默片刻,忽然倾身靠近,贴着她耳畔低语,气息温热:“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不是装糊涂,而是...想看清你?”
薛明蕙身子一僵。
“你总咳嗽,每次咳完,手里就有带血的手帕。”他声音低沉,“你藏得好,可我见过你在慈恩寺翻阅《六韬》的模样——那不是一个病弱女子该有的眼神。”
她猛地站起,后退一步:“世子既已清醒,那我告辞了。”
“等等。”他叫住她。
她停下,没有回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顿了顿:“蕙娘。”
“蕙娘...”他轻声念了一遍,语气微缓,“好名字。”
她转身欲走。
“下次来,”他在身后说道,“带盏灯吧。这屋子太黑。”
薛明蕙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未应答,也未回头,只是抬手抚了抚袖中的玉佩。那物紧贴手腕,此刻竟比以往更烫。
她走出庙门,顺手掩上。青崖候在廊下,欲言又止。
“他醒了。”她说。
“你信他失忆?”
“不信。”她摇头,“但他知道的,比我想象中多。”
青崖皱眉:“要通知冷十三吗?”
“不必。”她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这事不能急。他既然愿意演,那就让他演下去。”
说完,她转身离去。风掀起裙角,她走得极快,仿佛要甩脱某种纠缠。
身后,破庙门缝漏出一线微光。谢珩倚墙而坐,手中握着一块有裂痕的玉佩,指尖反复摩挲那处缺口。他闭了闭眼,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片刻后,他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抓。
一道暗号无声射出,直奔北面林中。
庙外树影微动,青崖落地。他望了一眼屋内,又看向远处渐行渐远的薛明蕙,最终单膝跪地:“主子,下一步如何行动?”
屋内传来一声轻响,似有物件落地。
谢珩声音极轻:“等她回来。”
青崖抬头:“您一直试探她,她迟早会察觉——您不仅未曾失忆,还知晓她的血能预知未来。”
“我知道。”谢珩道,“但我也清楚,她宁可咳出血也不愿示弱。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相信谁。”
他顿了顿:“所以我得让她觉得,我还是那个靠不住的谢珩。”
青崖默然良久,终是退下。
屋中只剩谢珩一人。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躺着一块染血的布角——那是昨夜高烧时,从自己衣襟里摸出的。血迹早已干涸,形状却与梦中某幅图纹惊人相似。
他凝视这块布,许久才低声呢喃:“原来你早就开始布局了,蕙娘。”
窗外忽起一阵风,吹熄了油灯。
黑暗吞没了他的脸,唯有那只握着血布的手,仍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