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乾元殿外的鼓声已然停歇。谢珩将薛明蕙抱入马车时,她仍昏睡未醒。肩头裹着的布条渗出血迹,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一路护送,直至回到薛府。
书房门轻轻开启,她终于醒来。眼皮微掀,声音细若游丝:“放我下来。”
谢珩依言将她安置在软榻上。她倚靠着垫枕,双手不住轻颤,却仍强撑着坐直身子。屋内寂静,唯有她断续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东墙书架……第三格。”她低声开口,“有暗格。”
谢珩循声望去。那是一排积满灰尘的旧书,看不出丝毫异样。他正欲上前查看,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薛崇之走了进来,官服齐整,神色如常,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谁准你们动我书房的东西?”
薛明蕙抬眼看他,唇色苍白。“父亲,北狄的信,你藏在东墙书架的暗格里。”
薛崇之冷笑:“你受了伤,是不是神志不清?还是被人胁迫才说出这等荒唐话?”
她未答,只轻轻一咳,一口鲜血溅在手帕上,顺着指尖滑落。她缓缓摊开帕子,置于膝头。
血迹在素绢上缓缓晕开,晨光斜照,竟显出一道残缺的纹路。
谢珩一眼认出——那是《璇玑图》的一角,与他此前数次所见分毫不差。
他走向书架,按她所说的位置细细摸索。指尖触及第三格一块木板,边缘略有松动。稍一用力,咔哒一声,暗格应声而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泛黄帛书。
他取出展开,纸上尽是北狄文字,其下绘有边关防线图,末尾盖着一方私印——正是薛崇之的印章。
薛崇之脸色骤变。
“这不是我的。”他沉声道,“定是有人栽赃。”
薛明蕙又咳了一声,血不多,但身躯已微微发抖。“五年前……母亲去世那夜,你在书房烧了许多文书。唯独留下这一封,你说‘北狄王要看真印’。”
薛崇之猛然盯住她:“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我梦见的。”她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每月十五,我总会梦到御花园的石桌。桌上刻着半幅《璇玑图》。每次我咳血,图便多显一分。如今……已完整了。”
薛崇之僵立原地,默然不语。
谢珩将帛书搁于案上,执起判官笔,横置桌面。“礼部账目漏洞百出,是你故意留下的痕迹。张炳文查出后,你未曾遮掩。兵部驿马记录显示,你每月派人出城,路线固定,时间规律,十年从未间断。”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刃:“你说你要为薛家翻身?可你通敌卖国,害的是整个朝廷!”
薛崇之忽然笑了。“你以为我想如此?我女儿生来便是罪奴之女,族谱都不肯录入!我在礼部三十年,年年考评最优,可朝中大事,何时轮到我说话?”
他指向薛明蕙:“她母亲当年替我送信,事发被擒。我不杀她,北狄便会灭我全家!我只能让她死!”
薛明蕙闭上了眼。
一滴血自眼角滑落,混着泪水,滴在衣襟上。
“所以你就用她的命,换你的活路?”谢珩低声道,“她是你的妻子,不是棋子。”
“你们懂什么!”薛崇之怒吼,“我要的是权!是能让薛家立于朝堂不倒的权!不是靠一个病弱女子用血换来的所谓真相!”
室内陷入死寂。
忽地,薛明蕙伸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小荷包。她打开,倾出些许药粉,混着口中鲜血吞咽而下。
她喘息片刻,缓缓起身,扶桌走向书架。指尖沿着木板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一处微凹之处。
“这里……还能再开一层。”她说。
谢珩立刻动手,撬开内层暗格,果然藏着另一封信。纸页陈旧,边角焦黑,似是从火中抢出。
信为崔紫菀亲笔,内容涉及军饷克扣。落款日期三月前,签名处一枚鲜红指印。
最要紧的是,信纸背面一行小字,墨色迥异,显为后添——“已转交二皇子,银两入账”。
薛崇之面色大变。
“这封信……你不该看见。”他喃喃道。
“你让崔姨娘每月送账册去三皇子别院。”薛明蕙倚着书架,身形摇晃,“你以为她忠心,却不知她早已被二皇子收买。你借她之手通敌,反被她利用。”
薛崇之咬牙切齿:“可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薛家!”
“那你问过我吗?”她望着他,“我是不是薛家人?我娘是不是为你而死?你给过我一日父爱吗?”
薛崇之无言以对。
谢珩将两封信并列置于案上,以判官笔轻点其上。“通敌叛国,株连九族。你若现在不说实话,刑部迟早也会查明。届时,不只是你,整个薛家都将覆灭。”
薛崇之盯着那支笔,忽然笑出声来。“好啊,你们都来逼我。一个是外姓世子,一个是病弱庶女。你们凭什么站在这里审我?”
“凭我知道真相。”薛明蕙说。
“凭我手中有证据。”谢珩道。
薛崇之踉跄后退,背抵门框。他想逃,可谢珩已立于门口。
“你想走?”谢珩冷冷道,“外面全是我的人。你出不去。”
薛崇之喘息急促,额上冷汗涔涔。他忽然望向薛明蕙:“你真是我女儿?你会为了揭发我,把自己也搭进去?你不怕背上不孝之名?”
薛明蕙低头看着手中的帕子。血已浸透,图案渐趋模糊。
“我怕。”她轻声道,“我怕你恨我,怕世人说我忘恩负义,怕从此无家可归。可若我不说,边关将士将死于非命,百姓将流离失所,母亲的冤屈也将永不见天日。”
她抬头直视他:“我是你女儿,但我也是大周子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掉这一切。”
薛崇之瞪着她,眼神由怒转惊,终至空茫。
“好,好得很。”他低声喃喃,“我养了个好女儿。”
谢珩走回案前,提起判官笔,笔尖轻抵薛崇之咽喉。“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随我去刑部自首,交代所有实情;二是我将你绑去,由不得你开口。”
薛崇之静立不动。
薛明蕙扶桌缓步归来,在软榻边坐下。手仍在抖,脊背却挺得笔直。
“父亲。”她说,“你还有机会赎罪。”
薛崇之冷笑:“赎罪?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那就走这条。”谢珩道。
笔尖向前递进一寸。
薛崇之喉头滚动。
屋外忽传来一声鸟鸣,短促清脆。
薛明蕙再度咳嗽,一口鲜血喷出,溅上桌角信封。血沿纸边缓缓流下,恰好覆住那方私印。
谢珩凝眸一看,未语。
薛崇之盯着那摊血,脸色渐渐发白。
“你说这印是真的。”薛明蕙抬手拭去嘴角血迹,“可它沾了血,就开始褪色了。”
谢珩立即取信细察。果然,印泥边缘正在淡化,露出底下一层不同色泽。
是假印。
真正盖在下面的,乃是兵部尚书的官印。
薛崇之猛地抬头:“不可能!我亲手盖的!”
“你盖的是假印。”薛明蕙声音轻柔,“真正通敌的,从来不是你。”
谢珩目光一凛。
两人同时望向薛崇之。
“有人以你的名义写信。”薛明蕙道,“他们让你以为自己在通敌,其实你只是替罪之人。”
薛崇之怔住。
“是谁?”他问。
薛明蕙没有回答。她垂眸看着帕子,血纹微闪,映出几行字迹——
“尚书令……府……密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