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盛夏,蝉鸣聒噪地洒满整个工厂。
洛丽捏着烫金的高中毕业证,指尖还残留着油墨的温度。她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了。
可她心里却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按往年的规矩,高中毕业即意味着背上铺盖卷,奔赴千里之外的乡野。
洛川和景红毫不犹豫就给洛丽办了身边留人。
文秀知道景红给洛丽办了身边留人,也毫不犹豫给儿子贺云也办了身边留人。她对景红打趣道:“秀秀,我就向你看齐。”
“向我看齐就对了,让贺云好好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景红轻轻在文秀耳边说。
“哦,这有用吗?”文秀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有用的,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景红笑得很甜。
傍晚时分,尹纪恒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敲响了洛家的门。
客厅里,洛丽正趴在四方桌上刷题,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桌角堆着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旧课本。
“洛丽,”尹纪恒声音里带着点犹豫,“我也留身边吗?”
洛丽抬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眼神亮得很:“必须留!留着好好复习,准备高考。”
“可我怕……”尹纪恒搓了搓手,眉头拧成个疙瘩,“我要是办了留身边,回头书恒就得去下乡。”他望着窗外,他看见弟弟尹书恒的身影。
“哟,这是要当护弟狂魔啊?”洛丽“噗嗤”笑出了声,笔尖在他胳膊上点了点,“想太远了。我跟你说,尹书恒肯定不用下乡。”
“真的?”尹纪恒眼睛瞪圆了,“你这自信打哪儿来的?现在上大学不都得靠推荐吗?工人、知青优先,咱们这刚毕业的……”
话没说完,就见洛夏从里屋钻出来,手里还攥着本《数学手册》,小大人似的点头:“纪恒哥,听我姐的准没错。能留身边就赶紧留,跟我姐一起刷题才是正经事。下乡那活儿耗人得很,一天累下来,哪还有心思看书?时间多宝贵啊。”
洛丽没抬头,笔尖在函数图像上勾勒着,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爸妈咋说?”
“他们说……随我意思。”尹纪恒挠了挠头,心里更没底了。
正说着,尹书恒从屋外走了进来,进门就嚷嚷:“哥,你留身边!到时候我毕业了在下乡都还有两年呢!”他拍着胸脯:“小意思。”
洛丽“啪”地合上练习册,抬眼扫过他们:“别争了,办身边留人,利用这假期,把你爸妈藏起来的那些旧课本、高考复习资料全翻出来。代数、几何、物理……一样样捡起来。”
尹纪恒看着洛丽、洛夏,忽然觉得有点恍惚。洛丽眼里的笃定,洛夏一本正经的样子,连小不点洛夏都在跟着念叨“勾股定理”,这洛家人是咋了?高考?这词儿都快被人忘干净了,这些年,哪还有正经考试?
平时洛丽嘴里老是要考大学,他顺着她的意思,只当是姑娘家的理想目标。现在不都是推荐工农兵学员吗?他们这股子劲头,倒像是明天就要进考场似的,难不成是……无中生有的幻想?
可洛丽已经低下头,重新抓起铅笔,草稿纸上又响起沙沙的声儿,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某种积蓄了许久的力量,正悄悄破土。屋檐下的燕子掠过,带起一阵风,吹得桌角的旧课本哗啦啦翻页,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蝉鸣声渐渐沉了下去,暮色漫进窗棂,给桌角的旧课本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洛丽笔下的抛物线在草稿纸上弯出利落的弧度,忽然停住——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清脆的响声,是洛川下班回来了。
“爸!”洛夏先蹦了出去,洛丽也跟着起身,就见洛川手里攥着张崭新的《人民日报》,脸上带着罕见的激动,跨进门槛时差点被门坎绊了趔趄。
“丫头,快看!”他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指腹重重戳着第三版的标题,“中央开会了!说要恢复高考了!今年就考!”
“啥?”尹纪恒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抢过报纸,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行行字在眼前跳动:“……废除推荐制度,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墨迹还带着油墨的腥气,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头顶炸开。
洛丽反倒平静,只是指尖轻轻摩挲着报纸边缘,眼底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些,像是早就等这一天似的。“我就说吧,”她侧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尹纪恒,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机会总要来的。”
景红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听见动静也凑过来看,忽然拍了下手:“怪不得前阵子街道上说‘身边留人’政策松了,原来是这缘故!”她扬了扬下巴,“得赶紧告诉文秀,让贺云也抓紧!”
尹纪恒手里的报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像是没察觉,只是喃喃着:“真的考……真的要考了……”
忽然又想起什么,拔腿就往外跑,“我得回家翻书去!我爸那本《物理大全》好像压在樟木箱底了!”
“哥,等等我!”尹书恒也跟着蹿出去,刚才还拍胸脯说下乡“小意思”,此刻早把那茬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考试”两个字。
洛阳捡起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年龄放宽到三十岁……”忽然拽住洛丽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姐,你看!连往届毕业生都能考!”
洛丽重新坐下,捡起铅笔,这次落笔的力道格外稳。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刚好落在她正在演算的习题上,那道刚才卡了许久的几何题,此刻忽然豁然开朗。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宴,悄悄奏响序曲。
几天后,工厂家属院忽然掀起翻箱倒柜的热潮。谁家还没几本压箱底的旧课本?谁家没个当年没来得及考大学的遗憾?
洛丽家的四方桌旁,渐渐坐满了人——贺云揣着文秀找出来的《化学笔记》来了,隔壁王大叔家的儿子捧着本缺了页的《文学史》也来了。
洛丽把自己整理的笔记摊开,字迹娟秀却有力:“代数先从函数开始,几何得把定理吃透……”她说话时,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字里行间跳跃。
尹纪恒埋头抄着公式,忽然抬头笑了——原来那天洛丽说的“机会”,从不是无中生有的幻想,是早就藏在她眼底的笃定,在等一个破土而出的时刻。
屋檐下的燕子又飞回来了,衔着泥,在梁上筑新巢。远处的广播里还在播着新闻,而这方寸小院里,翻动书页的声音、笔尖摩擦的声音、偶尔响起的讨论声,正悄悄编织着一个崭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