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最直接的印象。不是烛火,不是炉火,而是……荒野上烧不尽的、带着蓬勃生机的野火。一头刺眼的红发,一双亮得灼人的金色眼眸,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能把这片地下深处的阴冷都驱散几分。
大家长将他带回来,说是救命恩人。我暗中审视过他,根骨奇佳,气息浑厚却迥异于此世任何内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活泉。危险,且……不可控。这是我最初的判断。一个来历不明、实力莫测的异数,对于暗河而言,是远比刀剑更可怕的变数。
我提醒过大家长。大家长只是沉默。我知道,他在权衡。权衡这团火的危险与……可能带来的光。
后来,这团火便开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
他管大家长叫“昌河”,毫无敬畏,亲昵得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他会在大家长批阅卷宗时,毫无规矩地坐在书案一角,啃着点心,说着些不着边际的“海外奇谈”。他会因为一碗熬糊的莲子羹而沾沾自喜,会因为几个孤儿的点滴进步而欢呼雀跃。
荒唐。幼稚。不可理喻。
这是我最初的全部观感。暗河不需要温暖,不需要光明,只需要绝对的服从、冰冷的效率和隐匿于黑暗的锋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暗河数百年规则的挑衅。
大家长却纵容了他。纵容他在书房里喧哗,纵容他接近那些核心的机密,甚至……纵容他那些“改变暗河”的痴人说梦。
我开始不解,继而警惕。大家长素来冷静理智,算无遗策,为何独独对此子如此不同?是重伤未愈心志受损,还是……这红发少年身上,有什么我未能看透的玄机?
我冷眼旁观。看他如何用那套“阳光开朗”的做派,去接近那些习惯了阴冷和沉默的暗河子弟,结果自然是碰壁,惹出不少笑话。看他如何提出那些异想天开的“改革方案”,什么“因材施教”,什么“多条出路”,在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暗河精锐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以为,他很快会在这冷酷的现实中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要么被同化,要么被……清除。
但我错了。
这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以一种笨拙却顽强的方式,点燃了一些……我从未想过的东西。
他教会那些孩子认字时,眼里有光,那不是伪装,是真正的喜悦。他提到那个叫“龙莹”的用毒高手时,语气里有惋惜和敬意,而非单纯的敌我之分。他甚至……试图开解我与鹤淮之间那段尘封的过往,用他那套“技术交流”的蠢话。
蠢吗?是的,蠢得可笑。可为什么……当我听到“白鹤淮”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
然后,便是今日。他兴师动众地“钓鱼”,演技拙劣得像台上的丑角。我本以为大家长会制止,会呵斥他的胡闹。可大家长没有。他只是淡淡地说:“他既想玩,便由他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大家长看的,从来不是火麟飞那些可笑的表演和计划。他看的,是这团火投入死水后,泛起的涟漪,是那些被涟漪惊动、按捺不住浮出水面的……沉渣。
火麟飞是鱼饵,而大家长,是稳坐钓鱼台的渔夫。我,则是潜伏在水下的网。
好一招借力打力,顺水推舟。这才是大家长应有的手段。我本该感到欣慰,感到一切尽在掌控。
可是……当我看到火麟飞那家伙,在听完我近乎挑明的“利用”之说后,非但没有愤怒委屈,反而一脸“我们配合默契”的兴奋和自豪时,我沉默了。
他说:“朋友之间,怎么能叫利用呢?明明是互帮互助!”
他说:“只要昌河不做坏事,我乐意!”
他的眼神那么清澈,那么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和阴霾。仿佛他付出的信任,是理所当然,收获的“利用”,也是朋友间无需言明的默契。
多么……愚蠢的信任。愚蠢得……让人羡慕。
在我的一生中,“信任”是奢侈品,是需要用鲜血和背叛来反复验证的诅咒。我信任过的,最终大多化为了墓碑上的名字。我早已习惯了在阴影中独行,习惯了用冰冷的面具隔绝一切。
可这个叫火麟飞的少年,他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硬生生地闯入这片黑暗,用他那毫无道理的炽热和纯粹,映照出我们这些习惯了阴影的人,内心的苍白与荒芜。
他开始让我觉得,或许……暗河之外,真的存在另一种活法。或许……信任,并不总是通向背叛的悬崖。
大家长选择了他,或许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把好用的刀,或是一颗好用的棋子。更可能是因为,大家长在那双金色的眼眸里,看到了我们这些人早已失去的……某种东西。
那东西,叫“生机”。
这团火,能烧毁暗河数百年的基业,也能……照亮一条前所未有的生路。
风险巨大,前途未卜。
但不知为何,看着那家伙没心没肺啃着酱骨头的样子,我心中那份属于“暗河之傀”的冰冷决绝,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或许,陪着大家长,还有这个麻烦不断却又总能带来“意外”的红发小子,走下去看看,也不错。
至少,这条路,不会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