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日,咸阳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赵信受封“忠武侯”的诏书已明发天下,食邑赏赐也陆续送到了府上,引得无数人艳,然而,预期的隆重召见和庆功仪式却迟迟未有消息,皇帝似乎忘记了他这位新晋的列侯。
赵信依旧每日按例前往宫城巡视——这是他作为郎中令的职责所在,即便如今多了侯爵的身份。
高大的宫墙森然矗立,甲士肃立,一切井然有序,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几次出入宫禁,甚至能远远望见四海归一殿的飞檐,却始终未能见到始皇帝的身影,也未曾收到任何入宫觐见的传召,这种刻意的冷遇,像是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帝国的权力核心悄然隔开。
……
这日休沐,南宫彦做东,仍是在高要的思乡酒家为此次大战的功臣们庆贺,当然,最主要的是庆贺赵信封侯,虽然陛下未曾召见,但实打实的封赏已经下来了,众人皆是喜气洋洋。
雅间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烈非凡。
“哈哈哈!左庶长!我如今也是左庶长了!”
南宫彦举着酒樽,脸色涨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娘的,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以后回老家,县令见了我都得行礼!”
旁边的徐贵同样满面红光,虽然比南宫彦低了一级,受封“五大夫”,但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五大夫,享田宅,可免徭役,见官不拜……我等如今,也算是真正跻身贵族之列了!”
他感慨万分,声音都有些颤抖。从普通军吏一跃成为中级爵位的拥有者,这意味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家族,命运已然改变。
至于王贲,他的封赏则有些特殊——恢复了“通武侯”的爵位。
按理说,戴罪之身从一介白衣直接重列侯爵,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谁让他是王翦的儿子,而陛下对王翦的尊崇和信任是毋庸置疑的。
嬴政当初默许王贲随赵信出征,本就是存了给他一个戴罪立功、重新起复的机会。此番大胜,王贲也确实出了力,陛下顺水推舟,既全了老王家的颜面,也算是对王贲此番辛苦的认可,之前的敲打到此为止,毕竟大秦还需要能打仗的将军。
众将纷纷向赵信敬酒,言语间充满了感激。
“上将军!若非您带领我等出关血战,焉有我等今日之荣耀?这第一樽酒,敬上将军!”
南宫彦带头,众人齐声附和。
“敬上将军!”
赵信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语气平淡却真诚:“皆是弟兄们用命搏杀换来的,非我一人之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贲身上。
王贲此刻也站起身,神情郑重,双手捧杯:“赵将军,王某此番能重获爵位,全赖将军提携与信任。大恩不言谢,此后若有差遣,通武侯府必鼎力相助。”
这番话分量极重,出自一位老牌列侯之口,更是难得。
赵信摆手笑道:“通武侯言重了。你我并肩杀敌,何分彼此?你能官复原职,是陛下念及王老将军功勋与你自身之才,早已注定之事,赵某不敢居功。”
他这话半是客气,半是实话,他从未将王贲真正视为下属,也早料到嬴政不会让王翦的儿子一直沉沦下去。
气氛越发融洽,酒也喝得越发酣畅。徐贵再次起身,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又充满期待的笑容,向赵信敬酒:“上将军,末将……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但说无妨。”赵信心情不错。
徐贵搓了搓手,道:“末将家中幼子,下月即将成亲。不知……不知上将军可否赏光,大驾光临,喝杯薄酒?”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赵信。
赵信闻言一愣:“幼子?徐贵,你今年贵庚?有几个儿子了?”
徐贵连忙答道:“回上将军,末将虚度三十二春。共有三子,此次成亲的是最小的儿子,今年已满十六了。”
赵信心中顿时一阵无语吐槽:才三十出头!竟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都十六要结婚了!这秦朝结婚年龄真是早得可以……他面上却是不显,爽快一笑:“这是喜事啊!本将定然到场!到时本将拉上通武侯一起去,给你家小子撑撑场面!”
此言一出,徐贵先是一呆,随即大喜过望,激动得差点把手中的酒樽扔了!他原本只奢望赵信能答应,没想到赵信不仅答应,还要拉着另一位列侯王贲同去!
这是何等的面子!
赵信如今是陛下新封的忠武侯,风头正劲,权势煊赫,王贲是根深蒂固的老牌武侯,地位尊崇。
两位列侯同时出席他一个五大夫儿子的婚礼,这消息传出去,在整个咸阳的权贵圈里都会引起震动!这无异于向所有人宣告,他徐贵是赵信罩着的人,与他为难就是同时得罪两位军功侯爵!这简直是给他未来的仕途和家族安稳上了双保险!
“多谢上将军!多谢上将军!多谢通武侯!”
徐贵连连躬身,喜得语无伦次。
旁边的南宫彦和其他将领们看得眼睛都红了,脸上写满了羡慕,他们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的巨大意义,这不仅仅是参加婚礼,这是一种公开的政治表态和庇护!
立刻,其他几位家中有适龄子侄的将领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
“上将军!末将家中犬子明年开春也要行冠礼了,届时不知可否请上将军赏光……”
“上将军,末将有个侄女,后年及笄,不知……”
“上将军……”
一时间,雅间内仿佛成了预约赵信档期的现场,只是这些“档期”纷纷排到了半年乃至数年之后。
赵信看着这群瞬间变成“宠娃狂魔”和“好家长”的部下,有些哭笑不得,但也都一一爽快应承下来。对他而言,这确实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露个面,撑个场子,却能极大凝聚麾下人心,何乐而不为?
得到承诺的众将心花怒放,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酒喝得更加痛快起劲,雅间内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喧闹无比。
然而,就在这觥筹交错、欢声鼎沸之时——
“哐当!”一声,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皱眉看向门口,谁如此无礼?
只见高要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也顾不上礼节,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尖声道:
“赵将军!各位将军!快…快!陛…陛下!陛下的车驾到楼下了!!”
“嗡——!”
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又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刹那间,整个雅间内所有的欢声笑语、所有的得意洋洋、所有的醉意朦胧,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气氛顷刻凝固!
南宫彦“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差点碰倒的酒樽。
徐贵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面前的案几,脸上醉意全无,只剩下慌乱:“什…什么?陛下?!”
“陛下怎么来了?!”
“我等在此聚饮,是否犯了忌讳?”
“快!快整理衣冠!”
众将领顿时乱作一团,惊慌失措!有人赶紧用袖子擦嘴擦手,有人手忙脚乱地试图将歪斜的甲胄整理平整,有人紧张地四处张望,看是否有失仪之处。他们并非感到灭顶之灾的恐惧,而是纯粹出于对帝王突然降临的意外、紧张和一种“被抓个正着”的慌乱感。私下聚会饮酒本无大碍,但被皇帝亲自撞见,总归是让人心慌意乱。
王贲也是脸色一肃,迅速站起身,下意识地看向赵信,眼神凝重。
赵信也是心中猛地一凛,所有酒意瞬间清醒。始皇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市井酒家?这绝非偶然!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猛地站起身,低喝道:“都慌什么!肃静!整冠,迎驾!”
他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让慌乱失措的众将勉强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强自镇定,但脸上的紧张和不知所措依旧显而易见。众人慌忙跟着赵信和王贲,急匆匆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地向雅间外涌去,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天威降临,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