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喉头微动,额角沁出细汗,却不敢抬手去擦。他深知接下来的话,将如一把利刃,剖开这深宫最隐秘的疮疤。
“回万岁爷。”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奴才查访太医院脉案时,发现两位阿哥的用药,皆经孙院判之手。”
玄烨指节叩击案几的声响蓦地停了。
殿内静得可怕,连狻猊炉中的香灰坍塌声都清晰可闻。
梁九功继续道:“奴才斗胆查验了药渣,发现赛音察浑阿哥的安神汤里多了一味夜交藤,此物与方中茯神相克,久服易致惊悸。而长春宫阿哥的健脾丸中,本该用的炒白术,被换成了生白术。”
“生白术?”玄烨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生白术性烈,小儿久服必伤脾胃。更蹊跷的是...”梁九功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奴才在孙府暗格里搜出这张方子,上头记载的,正是如何用相克药性慢慢损人根基的法子。”
纸页在玄烨指间簌簌作响。
梁九功伏得更低:“奴才还查到,孙之鼎每月初五必去温郡王府请脉。而去年腊月,温郡王猛峨曾向万岁爷举荐孙长卿督办军中药材。”
“砰!”
青玉镇纸砸在金砖上,裂成数瓣。玄烨额角青筋暴起,眼底翻涌着雷霆。
梁九功以头抵地,屏住呼吸。
良久,皇帝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带着某种可怕的平静:“梁九功。”
“奴才在。”
“去传索额图。”玄烨慢慢展开那张黄纸,烛火将纸背的暗纹照得清晰,那是内务府特供的云龙暗花笺,“带着朕的扳指,调骁骑营封了温郡王府。记住...”他指尖在“白术”二字上重重一划,“一只蚂蚁都不准爬出去。”
梁九功浑身一颤,却不敢多问,只深深叩首:“嗻。”
退出殿门时,春雨已停。廊下积水映着残阳,像无数碎了的镜子。梁九功望着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想起孙之鼎今早在刑部大牢里癫狂的笑声:
“你们真以为...这局棋只有我在下?”
索额图闻诏疾步入宫,刚跨进乾清宫门槛,便见一沓素笺劈面掷来。纸页如雪片纷扬,玄烨负手立于蟠龙柱旁,明黄常服下的身形比去岁秋狝时又清减了几分:“赫舍里大人,仔细看看。”
索额图慌忙接住飘落的纸页,待看清笺上孙长卿的名字,心头猛地一坠,去岁猛峨夜访府邸时,酒酣耳热间递来的荐书里,分明也有这个名字。他指尖发僵,越往后看越觉寒意刺骨,待翻至记载阿哥们药方的那页,竟连纸角都捏出了汗渍。
“看明白了?”玄烨的扳指叩在鎏金案几上,一声脆响惊得索额图膝盖发软。
“老臣...老臣糊涂!”索额图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猛峨当日只说此子精通药理,又有其父在太医院...”恍惚间又看见[猛峨举着酒杯大笑:索相放心,孙院判家的公子,那可是连裕亲王都决口称赞的!]
“好个经通药理!”玄烨突然暴起,案上青玉笔架应声而倒,“这就是你们给朕举荐的良才!他孙长卿就要害了朕的儿子,害了朕的士兵,害了朕的大清了!”
索额图浑身剧颤,忽听得玄烨说:“保不齐朕的承祜就是这父子二人害的!”
索额图顿时如遭雷击,[承祜]这两个字像把钝刀,生生剖开他结痂的旧伤。他竟忘了君臣之礼,赤红着眼就要往殿外冲:“失了嫡子,皇上皇后悲痛至此,老臣这就去活剐了这畜牲!”
“你站住!”玄烨的厉喝冻住了他的脚步。“朕今儿个叫你来,还有另一桩事。”
一只断成两半的金凤簪当啷滚落脚边,簪尾本该嵌东珠的凹槽里,赫然残留着暗褐色的血垢。
“那折子上你也瞧见了,宫里新生的阿哥病了。起初朕以为是那两个眼皮子浅的妇人为了不让孩子离宫自己做的,可查下来...”玄烨摩梭着扳指,叹了口气,“查到了皇后身上。”
索额图突然发出受伤困兽般的呜咽:“皇上明鉴!皇后娘娘是臣看着长大的,何等脾性臣最是了解,断断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话未说完已老泪纵横。
他当然认得这簪子,康熙四年太皇太后命内务府制的三支凤簪:一根在慈宁宫佛堂供着,一根在慈仁宫,最后一根就在坤宁宫里头。
“皇上!”索额图突然撕开朝服前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箭疤,“奴才愿以这颗当年在武英殿替您挡着鳌拜的心起誓,娘娘她绝不会做出此事!”
玄烨的目光在那道横贯左胸的旧伤上停留良久,他忽然伸手替老臣拢起衣襟:“把衣裳穿好,咱们去后殿,从头捋。”
索额图整了整凌乱的衣袍,随着玄烨转入后殿。待君臣二人隔着炕桌坐下,他才发觉自己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炕桌上的钧窑盏里,参茶浮着的枸杞像几滴凝固的血。索额图望着炕桌上的参茶出神,茶汤里映出自己扭曲的脸,恍惚又见当年那个跪在慈宁宫外,谢恩赐婚赫舍里氏的年轻佐领。
“梁九功查到,吩咐给两宫阿哥用药的是坤宁宫的赵嬷嬷。”玄烨用银签拨弄着珐琅香炉,灰烬簌簌落在案头。
“赵嬷嬷?”索额图手中茶盏突然倾斜,似是想到什么“这赵嬷嬷是孙之鼎推荐给奴才的。”
玄烨的银签突然折断在香灰里:“索相方才说,这嬷嬷是孙之鼎送上来的?”
“正是!去年腊月雪夜,孙之鼎确实带着个眉眼恭顺的妇人来过府上。当时那太医怎么说来着?‘这是下官外祖家族妹,通晓《妇人良方》,最会调理产后虚症。’”
“奴才想着这孙大人颇有名声,便收了这嬷嬷,一并将他介绍给了娘娘,也好多多看顾着小阿哥。”
“梁九功!”玄烨突然一声断喝。
不过三息功夫,梁九功便躬身入内,额头还带着疾走时沁出的细汗。未及行礼,就听皇帝劈头问道:“赵嬷嬷现拘在何处?”
“回万岁爷,在慎刑司精奇嬷嬷审着呢。”
“提上来!把刑部大牢里那个姓孙的孽障也一并提来!”玄烨的目光扫过索额图惨白的脸,又补了句:“走西华门,别惊动了慈宁宫。”
梁九功的瞳孔猛地一缩。西华门那条暗道,是顺治爷年间专门为处置包衣奴才修的密道,这二十年来统共就用过一次——擒鳌拜。
“奴才这就去办。”他利落地打了个千儿,退着往外走时,余光瞥见索额图正死死攥着那青花钧窑盏,指节都泛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