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风波未平,前朝战事又起。甘肃叛军占据洮州、河州,蒙古人亦趁机劫掠边境。鄂尔多斯部更挥兵南下,侵扰宁夏北部。玄烨盛怒之下,褫夺了爱新觉罗董额“抚远大将军”之职,改命都统大学士马佳图海为新任“抚远大将军”。
值此多事之秋,马佳蓁蓁的日子反倒好过了不少。虽仍居格格之位,其日常用度却已直逼先帝贵妃规格。
原先内务府的月例银子,向来是初十那日由各宫宫女前去领取。谁知五月刚到,咸福宫的份例竟被内务府总管赵昌亲自送了来。
翠玉笑盈盈迎上前:“总管大人今儿个怎得亲自来了?”
赵昌脸上堆满谄笑:“娘娘这身子眼见着八个多月了,姑娘们都在跟前尽心伺候着,奴才哪敢耽误姑娘们的工夫?这不,赶紧把月例银子给娘娘送来了。”他目光朝殿门内一探,压低声音道,“不知娘娘眼下可得空?奴才这儿备了些上好的血燕,特来孝敬娘娘。”说着,身后的小太监躬身递上一个食盒,“奴才也好进去给娘娘磕个头,请个安。”
“赵总管快请进!”翠玉侧身引路,“我们娘娘总念叨着您日理万机。今儿个您亲自登门,娘娘必定欢喜得很呢!”
赵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几乎要漾开:“翠玉姑娘可真是抬举奴才了。”言罢,便随着翠玉的脚步,趋步向内殿走去。
殿内,蓁蓁正倚在窗边执卷而读,见翠玉引着赵昌入内,便放下书册,端正了身子:“赵公公今日怎得来了?可是我宫里领用的账目出了纰漏?”
赵昌闻言,忙不迭跪地叩首:“奴才给马主子请安!主子娘娘这话可折煞奴才了!奴才这是特来给您送月例银子的。”
蓁蓁闻言,眉头微蹙,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主子娘娘’这称呼,公公慎言。公公素日里日理万机,今儿还特意为这点小事跑一趟咸福宫,倒是我该说句辛苦公公了。”
“哎呦喂马主子!您这话可真是让奴才恨不能钻地缝里去!”赵昌将头磕得实实地,“能给主子您效力,那是奴才祖上积德的福分,哪敢提辛苦二字!”他抬起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奴才这不是得了几两顶好的血燕,心里头念着主子您身子金贵,紧赶慢赶就送来给您补养补养!”
翠玉会意,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那雕花食盒,轻轻揭开盒盖呈至蓁蓁面前。
蓁蓁目光掠过盒内,微微颔首:“嗯,这燕窝成色倒是不俗。”她目光转向仍跪在地上的赵昌,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哎!瞧我这记性,公公怎么还跪着呢?快请起!翠玉,还不快扶赵公公起来!”
赵昌连忙自个儿起身,口中犹自谦卑:“翠玉姑娘是伺候主子娘娘这等金贵人的,奴才这卑贱身子,哪敢劳动姑娘玉手相扶。”
蓁蓁并不接他这话茬,只抬手指了指下首的绣墩:“公公且坐下说话。”
赵昌口中称谢,侧身坐下,却只敢将半边身子虚挨着墩子边缘,腰背依旧挺得恭敬:“奴才瞧着主子这龙胎怀相,福气满满,倒似位尊贵的小阿哥呢!”
蓁蓁闻言,唇角微扬,语气里带了几分舒坦:“太医诊脉时,也说像是个阿哥。”
“哎哟,马主子您圣眷优渥,这福气更是宫里独一份儿的!奴才能跟着沾沾主子的喜气儿,真是几世修来的造化!”赵昌脸上堆满笑,奉承话如同滚珠般吐出。
此时翠玉奉上一盏清茶。蓁蓁眼波微转,落在赵昌身上,语气似笑非笑:“公公且饮盏茶,润润嗓子。这伏天还未至呢,公公的嘴皮子怕是要磨薄了。”
赵昌依言捧起青瓷茶盏,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随即夸张地赞道:“哎呦!娘娘宫里的茶,这滋味儿真是清雅绝伦,非同凡响啊!”
蓁蓁眼皮也未抬一下,只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公这舌头倒是灵光。这是今岁新贡的六安瓜片。”
“哎哟!这等金贵东西,主子娘娘赏了奴才,岂不白白糟践了?”赵昌连连摆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蓁蓁眼皮微抬,语气淡然:“本就是给翠玉她们日常饮用的。公公既尝着好,翠玉,去给赵公公包上一些。”
翠玉应声去取茶叶。赵昌忙不迭躬身谢恩:“奴才谢主子娘娘厚赏!娘娘宫里的下人们都能享用如此好茶,可见主子您圣眷之隆,但凡有好的,万岁爷头一份儿都想着您呢!”
他觑着蓁蓁神色,见她并无接话之意,便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惋惜道:“说起来,主子娘娘您向来是这宫里头福泽最深厚的。当年若大阿哥福厚……如今也该九岁了,以皇长子的身份,那储君……”
“放肆!”蓁蓁脸色骤沉,厉声喝断,“赵昌!慎言!”
赵昌浑身一激灵,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煞白了脸。他抬手就狠狠掴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啪!啪!”声在殿内格外刺耳。“奴才该死!奴才这张烂嘴!奴才该死啊!”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奴才……奴才是一心只念着替主子您惋惜当年……心里头憋屈,这才昏了头,满嘴胡吣!求主子娘娘饶了奴才这张没把门的臭嘴!”
“罢了,念你也是心疼阿哥,退下吧。”蓁蓁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赵昌如蒙大赦,忙不迭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额头几乎贴上冰凉的金砖地:“奴才谢主子娘娘宽宏!奴才告退!奴才告退!”他弓着腰,几乎是小碎步倒退着挪出了殿门,后背的冷汗已然浸透了内衫。
刚一转身,差点撞上端着个素色锦囊回来的翠玉。翠玉脚步轻巧,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赵总管慢走。”
赵昌惊魂未定,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接过那锦囊时手指都有些发颤:“有劳翠玉姑娘,姑娘留步,留步……”他紧紧攥着锦囊,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出咸福宫的正殿大门。
直到转过了咸福宫门外的朱红宫墙,踏上一条僻静的夹道,确认四下无人,赵昌才猛地停下脚步。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气派的宫门,胸中憋闷已久的怨气与方才的惊惧瞬间化作一口浓痰,“呸”地一声啐在地上。
“什么东西!”他压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低语,“赏下人的茶也巴巴地包给爷?当爷是叫花子打发呢?那劳什子六安瓜片,爷早尝过八百回了!呸!仗着个肚子就抖起来了,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格格出身!晦气!”
他用力甩了甩袖子,仿佛要甩掉沾染的晦气,这才整了整衣冠,恢复了几分内务府总管的体面模样,只是脸色依旧阴沉,快步消失在宫道尽头。
殿内,翠玉轻轻合上门扉,走回蓁蓁身边。
“主子,可好好送出去了?”蓁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
翠玉垂手恭立:“是,奴婢看着他走的,也把茶叶亲手交给他了。”
蓁蓁微微颔首,抬手揉了揉额角,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间透出浓浓的倦意:“嗯。我有些乏了,想歪一会儿。”
“是,奴婢伺候您歇息。”翠玉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蓁蓁起身,走到内室的暖炕边,帮她褪去绣鞋,又在腰后垫上软枕,仔细掖好锦被的边角。
“奴婢就在外头守着,主子有事唤一声便是。”翠玉放下床帐的纱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内室的门轻轻掩上。
寝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更漏滴水声和窗外偶尔的蝉鸣。蓁蓁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却毫无睡意。殿内光线被纱帐滤得朦胧昏黄,眼前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雾。
赵昌那句“若是长成现在也九岁了”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三个小小身影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翻腾清晰起来。
承瑞……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皇上的长子。若是那孩子福厚,如今确确实实该有九岁了。九岁的皇长子,该是何等聪慧挺拔的模样?该在尚书房跟着师傅们勤学苦读,该在骑射场上初露锋芒,该是皇上心头最重、寄予厚望的皇长子。他若在,这宫里的风云,又会是何种光景?皇帝的目光,是否会更长久地停留在咸福宫?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让她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是赛音察浑……只在她生命里匆匆停留了两三年,便化作了史书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还有长华……那孩子生下来就弱,小小的,像只孱弱的猫儿,在她怀里没待多久就去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多听几声他的啼哭。
三个早夭的阿哥,三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赵昌那蠢货看似惋惜的话,实则是往她血淋淋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她闭了闭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没入锦枕之中。
皇帝的爱护?那终究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转瞬即逝。她拥有的,除了这腹中未知的骨肉,便是这深宫里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挥之不去的孤寂。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无声的悲伤在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