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如同一株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兰草,在永和宫温暖而刻意的宁静中悄然恢复。
桑宁和绯云将她安置在最里间的暖阁,鲜少让外人靠近。每日精心调养的汤药、细软的食物,让那蜡黄的面颊渐渐丰润,凹陷的眼窝也重新有了些神采。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沉寂,如同蒙尘的古井,偶尔望向窗外,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空洞警惕。
她不再哭泣,面对圆姐几次三番的询问,也只是缓缓地摇头。那空荡荡的口腔,是她无法逾越的沉默深渊。
太皇太后那边,果然如石沉大海。琥珀回宫后,慈宁宫再无只言片语问及。桑宁感念老祖宗恩典,特意去磕头谢恩,太皇太后也只是慈爱地笑着,夸她懂事了,便如同打发寻常请安的小辈一般,挥手让她退下,仿佛从未下过那道寻人的懿旨。
老人家的心思,如今全系在那粉雕玉琢的小太子胤礽身上。看着他蹒跚学步,咿呀学语,太皇太后的笑容便直达眼底,那才是大清未来的指望。至于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宫女是生是死,是好是赖,在她眼中,恐怕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
转眼便是初一,慈宁宫请安的日子。
殿内熏香袅袅,众妃嫔按品阶落座,低声寒暄,维持着一贯的和谐表象。帘栊轻响,太皇太后由一位陌生少女搀扶着缓步而出。
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形高挑,穿着簇新的湖蓝色旗装,梳着简单清爽的两把头,发间只簪了朵新鲜的玉簪花。她的脸庞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勃勃生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顾盼间带着好奇和未经世事的坦荡,嘴角微微上翘,天然带着几分英姿飒爽的笑意。她扶着太皇太后的动作自然恭敬,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利落劲儿。
太皇太后在宝座上坐定,目光扫过下方带着探究神色的众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今儿给诸位引见个新丫头。这是赫舍里家的格格,叫阿吉。”
赫舍里阿吉闻言,立刻上前几步,落落大方地对着满殿嫔妃行了个标准的蹲安礼,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阿吉给诸位姐姐请安。”
这姓氏一出,殿内气氛微凝。赫舍里?仁孝皇后的母族!
婉仪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起温婉得体的笑容,目光在阿吉身上细细打量,声音柔得像能滴出水:“原来是赫舍里家的妹妹。阿吉……这名字倒是特别,听着爽利。妹妹这通身的气派,配上这名字,更显得英气不凡呢。”她话里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衡量。
桑宁心直口快,也跟着好奇道:“就是呀,阿吉妹妹,你阿玛是何人?怎地给你起了个……嗯……阿哥似的名字?”她差点把男孩名说出来,及时刹住了车。
阿吉抬起头,毫不怯场,朗声答道:“回姐姐话,我家阿玛是赉山。我是阿玛头一个孩子,阿玛说盼我身子骨结实,像草原上的小马驹一样健康硬朗地长大,这才取了‘阿吉’这个名字!”她语气里带着对父亲的孺慕和对自己名字的骄傲,坦荡得让人生不出恶感。【注释:按出生顺序,长子名阿吉或阿吉嘎。】
“赉山家的丫头……”太皇太后呵呵笑了起来,目光在阿吉和桑宁之间流转,带着几分打趣,“瞧瞧这率真劲儿,倒和咱们宁丫头有几分相像呢!”
桑宁被点名,小脸微红,带着点娇憨反驳:“老祖宗您又打趣我!阿吉妹妹瞧着可比臣妾小上许多呢,正是水灵灵的好年纪!”
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对阿吉招招手:“阿吉丫头,到哀家跟前来。”待阿吉依言走近,她才转向殿内众人,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话语却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登基这些年,后宫的人,不算多。这活下来的子嗣……”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嫔妃,最后落在空着的位置,“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巴掌能数过来。你们几个入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这肚皮……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长辈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
“前些日子,哀家心里头实在忧烦,便请了萨满嬷嬷来算了一算。”太皇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嬷嬷说,这后宫啊,是时候该进新人了。有了新气儿,孩子闻着新鲜,也就跟着来了。”
她拉过阿吉的手,轻轻拍了拍:“阿吉丫头,是皇帝登基那一年生的,八字哀家看过了,极是吉利。再者说,她也是赫舍里家的正经格格,身份贵重。”她抬眼,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所以,哀家就做了这个主,叫这丫头进来,陪伴皇帝。”
此言一出,殿内落针可闻!三藩未平,选秀搁置,太皇太后直接指定赫舍里家的格格入宫?这恩宠和规格……
婉仪眸光瞬间深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惊讶、警惕、算计、还有一丝被轻视的冷意。但仅仅一瞬,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重新堆满热络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由衷的喜悦: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老祖宗圣明!后宫添新人,这是大大的吉兆,是臣妾等姐妹的福气!臣妾等盼着新妹妹来,盼得眼都望穿了!”她转向太皇太后,语气殷切,“不知老祖宗安排阿吉妹妹何时入宫?住哪间宫室?臣妾好早早安排起来,定要叫阿吉妹妹住得舒舒服服的!”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却转向了东西六宫的方向,话语里的深意让所有人心中一凛:“西六宫那边,马佳氏刚生了阿哥,长春宫的小那拉氏也怀着龙裔,哀家瞧着,那边是喜气连连,一个接着一个的动静。可这东六宫……”她的目光在几人脸上缓缓掠过,“你们几个的肚子,怎么就没点动静呢?”
这直白的质问,让几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婉仪笑容微僵,桑宁更是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心里嘀咕着:‘本姑娘又不曾委身于皇上,肚子有了动静还不得吓死你!’
“哀家想着,许是这东六宫少了点新鲜气儿?”太皇太后自问自答,语气不容置疑,“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阿吉丫头,就住到东六宫去!正好给你们几个沾沾新人的喜气儿!”
“东六宫?”婉仪立刻接话,脸上笑容更深,带着一种我懂您意思的殷勤,“老祖宗思虑周全!臣妾的钟粹宫还有两个宽敞明亮的偏殿,一直空着,臣妾这就亲自带人收拾出来,务必……”
“不必了。”太皇太后温和却坚决地打断了婉仪的话,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决定,“阿吉丫头,住承乾宫偏殿去。”
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