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初五,紫禁城的清晨被一层薄霜覆盖,寒气凛冽。沉寂了多日的后宫,因着内务府小选的开始,终于漾起一丝波澜。
桑宁裹着厚厚的银狐裘,像只兴奋的小雀儿,一大早就闯进了圆姐的西配殿:“姐姐!快起来!今儿小选开始了!咱们瞧瞧热闹去!”她不由分说地拉起还在梳妆的圆姐,圆姐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只得无奈地放下梳子,任由春桃给她匆匆系好斗篷的带子。
姐妹二人收拾妥当,便相携着出了永和宫,朝着内务府的方向走去。宫道两旁的红墙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穆,偶有行色匆匆的太监宫女擦肩而过,带来一阵寒风。
“姐姐,你说这回会选些什么样的丫头进来呀?”桑宁哈出一口白气,搓着手,好奇地问。她精神头十足,全然不惧寒冷,倒像是去赴一场有趣的集会。
圆姐将手拢在暖袖里,步伐从容,闻言微微摇头:“我也不知。不过既是上三旗的包衣,规矩礼数总归都是不差的,内务府挑人也自有章程。”
“听说老祖宗仁厚,都把慈宁宫花园里的临溪亭都让出来了,”桑宁兴致勃勃地补充道,“说是给那些待选的秀女们歇脚用呢!这倒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哦?这倒是新奇。”圆姐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老祖宗此举,既是彰显恩典,恐怕也存了几分亲自留意、暗中观察的心思。“临溪亭就在内务府旁边,倒也方便。”她侧头看向桑宁,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那咱们就去慈宁宫花园那边瞧瞧?总比直接扎在内务府门口显眼些。”
“正合我意!”桑宁立刻雀跃地应下。
内务府衙门位于紫禁城西边,从永和宫过去,着实不算近。姐妹俩裹紧了斗篷,沿着长长的宫道迤逦而行,待得走到慈宁宫附近的崇楼时,日头已升得老高。
冬日的阳光虽然苍白,却带着难得的暖意,懒洋洋地洒在朱墙金瓦上,也落在她们身上,驱散了些许寒意。
两人并未再往前走,而是停在了崇楼附近一处视野尚可的角落。
远远望去,内务府那一片区域果然比平日喧闹许多,人影幢幢,隐约传来管事太监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和应选者细碎的应答声。紧邻着内务府的慈宁宫花园方向,似乎也人影晃动。
桑宁踮着脚尖望了半晌,有些失望地嘟囔:“姐姐,这也没瞧见待选的宫女啊?光看见些太监和内务府的杂役在忙活,花园那边也瞧不真切。”
“傻丫头,”圆姐失笑,指了指内务府旁边慈宁宫花园的方向,“临溪亭就在那花园里头,离内务府近得很。咱们现在站在这慈宁门北边的崇楼,视线被这些殿宇挡着,自然瞧不见花园里那些待选的姑娘们。”
一阵北风打着旋儿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桑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暖手炉,往狐裘里缩了缩脖子,语气里带上了真切的同情:“这腊月里的天儿,风跟刀子似的!那些待选的姑娘们,还都在园子里干等着?唉,这得多冷啊!脸怕都要冻僵了。”
“规矩如此。”圆姐的目光也望向慈宁宫花园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悯然,“能得老祖宗开恩在临溪亭暂歇,已是莫大的体面了。再冷,也得忍着,不能露怯,更不能抱怨。这是入宫的第一步,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呢。”
桑宁叹了口气,小脸上写满了不解:“你说这些人家的爹娘,真舍得年前就把女儿送进宫来吗?连个团团圆圆的踏实年都过不成,大冷天儿的在这儿挨冻。”
圆姐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温言解释,声音里带着洞悉世情的通透:“规矩礼法向来如此。今日选的这些上三旗包衣女子,说白了,生来就是皇家的专属奴才。其中拔尖的,或许能选到各宫主子跟前伺候,得些体面;资质寻常的,多半只能做些粗使洒扫的活计,辛苦更甚。但是宁儿,”她顿了顿,看向桑宁,“对许多这样的人家来说,能将女儿送入宫,哪怕只是做个粗使宫女,已是她们所能触及的最好出路了。宫里的月例、赏赐,对宫外拮据的家庭而言,是实实在在的贴补。”
桑宁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悠远,最终低低叹道:“若是我能选……我是不愿入宫的。”
圆姐心头一软,将她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柔声道:“世事难料,哪有那么多‘若能选’?既已身处此间,便莫要再想那许多了。放眼当下,珍惜眼前,及时行乐便好。”她试图将话题引向轻松,“走,咱们往慈宁宫花园那边凑近些瞧瞧?或许能瞥见临溪亭那边的情形。”
桑宁点点头,重新打起精神:“好!”
姐妹二人商议着,沿着宫墙根,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人多眼杂的主道,想寻个更靠近慈宁宫花园的位置。刚转过一处墙角,迎面却撞见几个从慈宁宫方向出来的宫女。
为首的宫女眼尖,一眼认出了她们,连忙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奴婢给钮祜禄格格请安,给李格格请安。”
圆姐定睛一看,觉得这宫女眉眼有几分熟悉,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正是先前桑宁被困永和宫时,那个奉了太皇太后之命,及时送来救命老山参的慈宁宫小宫女!
“姑娘快请起。”圆姐语气温和,带着明显的感激,“原来是你。先前劳烦姑娘及时送参,解了我妹妹燃眉之急,大恩不言谢,我姐妹二人一直未曾寻到机会好好谢过姑娘。”说着,她抬手便要褪下自己腕上一只成色不错的玉镯。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半步,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格格折煞奴婢了!万万使不得!奴婢只是依着主子的吩咐行事,跑个腿儿罢了,实在当不起格格如此厚礼!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桑宁也记起来了,上前一步拉住圆姐的手,阻止她褪镯子,自己则飞快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子。那簪子样式简洁古朴,只在簪头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桑宁将簪子塞到小宫女手中,语气真诚恳切,“姑娘送来的参,救的是我的命!这份恩情,当是我亲自来谢才是!这簪子不是什么稀罕名贵的物件,白玉而已,胜在干净清雅。我礼佛时时常戴着,也算沾了些菩萨的慈悲心肠。姑娘收着,既合身份,也不算逾矩。你若不收,便是嫌我这礼轻了,或是嫌它沾染了佛气不成?”她故意板起小脸,带着点娇蛮,却让人无法拒绝。
小宫女看着手中温润的白玉簪,又看看桑宁真诚的眼眸和圆姐温和的笑容,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不识抬举了。她脸颊微红,再次深深福下:“奴婢灵蝶,谢钮祜禄格格、李格格厚赏!格格们福泽深厚,奴婢沾光了。”
她小心地将簪子收好,抬眼问道:“二位格格可是要去小选那边瞧瞧热闹?奴婢正要往临溪亭那边去,替姑姑传个话。格格们若不嫌弃,奴婢可为格格们带路?那边奴婢熟些,也知道哪里瞧着方便又不扎眼。”
圆姐与桑宁相视一笑,这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正巧了不是?”圆姐笑道,“那就有劳灵蝶姑娘带路了。”
“格格们请随奴婢来。”灵蝶侧身引路,脚步轻快地领着圆姐和桑宁,朝着近在咫尺的临溪亭的方向走去。
腊月的寒气似乎也被这意外的重逢,和即将看到的热闹冲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