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那番恩威并施的敲打,如同春日里的微风,瞬间席卷而过,让原本蠢蠢欲动的佟氏一党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气焰,前朝关于抬旗的喧嚣迅速平息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紫禁城内外,后宫与朝堂的暗流,从未真正停止过涌动。这短暂的平静,往往并非风暴的终结,而是预示着下一轮更猛烈的风暴。
纳兰明珠府邸,书房内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阴郁。罚俸申斥的旨意如同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更是扇在整个叶赫那拉家的颜面上;爱女婉仪在宫中死得不明不白,这血海深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而如今,眼看那害死他女儿的钮祜禄家之女即将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这更是如同在他心头剜肉,愤恨难平。
他不能再动用朝堂明面上的力量,但那深植于官僚体系中的根系,依旧能悄无声息地释放毒液。
他召来了最为信赖的阴狠幕僚,屏退了所有下人,紧闭门窗。。烛光摇曳下,纳兰明珠的脸色晦暗不明,声音低哑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吐信:“皇上心意已决,铁了心要保她登临后位,明面上的刀枪,我们是动不得了。但中宫之位,统摄六宫,母仪天下,岂是那般好坐的?若其德行有亏,命格不祥,又如何能担当得起这天下万母之尊荣?”
幕僚心领神会,低声道:“老爷的意思是……要从其名声与命格入手?只是先前散布的那些关于钮祜禄家嫡女的流言,已被皇上和太皇太后联手平息,效用已失。”
明珠眼中寒光一闪:“旧事重提,自然无用。但要毁一个人,未必需要真凭实据。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即将成为皇后的女人,克亲二字足矣。”
他授意手下那些擅长此道的清客,开始在京城最隐秘的茶馆酒肆、官员私邸的闲谈中,散播一条极其恶毒且难以证伪的流言:钮祜禄家这位即将册封的皇后,命格奇特,天生带煞,刑克六亲。其父遏必隆盛年而亡,生母相继离世,如今,连她那刚刚远嫁蒙古的“嫡亲妹妹”,亦在出嫁途中染上恶疾,恐怕凶多吉少……如此不祥之人,若立为中宫,恐非大清之福,非皇上之幸!
这流言如同瘟疫,在阴暗的角落迅速蔓延。它利用了人们对于命运玄学的敬畏与恐惧,更巧妙地将东珠的远嫁与不祥联系起来,让人无从辩驳。即便玄烨和太皇太后知道真相,也无法公开澄清,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污名如同附骨之蛆,悄然黏上桑宁。
几乎就在纳兰明珠于宫外发动这阴损一击的同一时间,景仁宫的佟佳仙蕊,也并未因父亲的告诫而完全放弃心中的不甘。她无法在朝堂发力,便将全部心思都用在后宫这方寸之间的争斗上。她深知桑宁的弱点——冲动、易怒、经不起撩拨。
她买通了永和宫一个能靠近桑宁起居之处的洒扫宫女,命其密切留意桑宁的言行,尤其是任何可能涉及已故叶赫那拉婉仪、或是对太皇太后、皇上有所不满的牢骚话,哪怕只是一句半句。
机会很快便来了。这一日,玄烨因江南漕运改革受阻一事心烦意乱,晚膳时在永和宫用膳,比平日多饮了几杯酒,话语明显稀少,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桑宁试图凑趣,说了几句市井听来的笑话,本想博君王一笑,却未能引得玄烨开颜,反而被他以“皇后当持重端庄,言行皆为宫闱表率,此类俚俗笑话,不宜多言”为由淡淡打断。桑宁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委屈和失落,只觉得这皇后之位,束缚得她透不过气来。
待玄烨去更衣,圆姐起身跟去伺候,四下没旁的人时,她忍不住对着身旁的绯云抱怨道:“皇上如今是越发难以捉摸了,我不过是一片好心想让他松快些,反倒落了不是。整日里端着,真是累得慌……还不如从前……”
她的话并未说完,但那份对“皇后”身份束缚的抱怨,以及那句未尽之语被那潜伏的小宫女一字不落地记下,迅速传递到了景仁宫。
佟佳仙蕊得到这消息,如获至宝。她自然不会蠢到直接拿着这几句抱怨去告状,而是精心策划了一场“偶遇”。
几日后,太皇太后精神稍有好转,难得有雅兴,便召了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在慈宁宫花园赏玩初绽的牡丹。玄烨下朝后也特地过来陪侍祖母,以尽孝心。
佟佳仙蕊看准时机,在与一位宗室福晋闲聊时,状似无意地感叹:“说起来,钮祜禄姐姐的性子真是纯真烂漫,前两日还听闻她怀念从前钮祜禄府中做格格时无拘无束的日子呢,说是如今身份不同,规矩大了责任重了,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这份赤子之心,当真是难得。”
她声音不大,语调轻松,仿佛只是随口感叹,却足以让邻近正陪着太皇太后说话的玄烨,以及闭目养神的太皇太后本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玄烨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怀念从前?不自在?他立刻联想到了那晚在永和宫,桑宁未能引他发笑反被训诫后,那瞬间失落的表情以及她之后略显沉闷的态度。
立她为后,母仪天下,享尽世间女子至高的尊荣,她内心深处,竟觉得这是一种束缚?是一种让她不自在的负担?这个认知,与他近日听闻的宫外流言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与对桑宁是否真的能胜任后位的疑虑,再次不受控制地升腾起来。
太皇太后的眼皮也抬了抬,浑浊的目光扫过仙蕊,又瞥向不远处正专注于一朵魏紫牡丹的桑宁,眼神深邃,未置一词。
桑宁此刻浑然不觉自己已落入他人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依旧沉浸在对眼前繁花似锦的欣赏里,脸上尽是纯粹的笑意。
永和宫内,圆姐几乎是同时收到了内外两条坏消息。
宫外国公府紧急递话,告知了京城悄然兴起的“克亲”流言,其恶毒精准,令圆姐心惊肉跳。她立刻意识到,这必然是纳兰明珠的手笔!他不敢明着对抗圣意,便用这种阴损至极的手段来败坏桑宁的名声,动摇她立后的根基!
紧接着,春桃也面色凝重地汇报了慈宁宫花园中佟佳仙蕊那番无意之言。
“好!好一个纳兰明珠!好一个佟佳仙蕊!”圆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个在外散播无法澄清的恶名,一个在内于皇上心中埋刺!他们竟如此默契地同时对桑宁发起了致命的攻击!
“主子,咱们该如何应对?”春桃看得清局势,焦急万分。
圆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宫外的流言,因其虚无缥缈,根本无法公开驳斥,越是辩解,越是显得心虚,反而会助长流言的传播,越描越黑。唯一的办法,是让桑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福气与贤德,用时间来冲淡谣言。而当务之急,是稳住桑宁,绝不能让她在此时再出任何差错,尤其是不能再被佟佳仙蕊抓住任何抱怨或失仪的把柄。
“立刻去查!清查永和宫内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话从何处传出去的处理干净!”圆姐首先下令清除内患,“告诉宁儿,从今日起,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心中有何委屈,在任何人面前,绝不可再流露半分!要感恩,要惶恐,要端庄!”
她必须给桑宁套上一层最坚固的铠甲,哪怕这铠甲需要压抑她全部的天性。
纳兰明珠和佟佳仙蕊绝不会就此罢手,桑宁这后位,尚未正式册封,便已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