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珠接连两次被禁足,彻底将她钉死在了后宫的笑柄柱上。昔日嫉妒她盛宠的,乃至一些毫无瓜葛的低位妃嫔和宫人,都乐于在茶余饭后嚼几句舌根。
“你瞧她那狐媚样子,如今没了圣宠,过得还不如配殿里那位。”
“可不是嘛,辛者库的奴才都能出门转转,她连个正殿门都出不了。”
“她出不来,旁人又不是进不去,你瞧那狐媚子,没准离了男人不成呢……”
这些污言秽语,断断续续,总能透过厚重的宫门缝隙,钻进纳兰珠的耳朵里。起初她还会暴怒摔东西,厉声斥骂守在殿外的宫人,换来的是更冷漠的对待和更不堪的流言。
到后来,她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蜷缩在窗边的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庭院里那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任由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一遍遍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不关心流言从何而起,也不在乎是谁在推波助澜,彻底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泥沼中,难以自拔。
然而,对于布音珠而言,纳兰珠如今的惨状,并未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
皇上禁足了纳兰珠,褫夺了她的宫权,削减了她的用度,却唯独没有废黜她“宜嫔”的位份。
只要这个正式的嫔位名头还在,布音珠作为“罪妃”之姐,一个无正式名分的庶妃,就永远被压着一头,难以在名分上更进一步。这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困住了布音珠向上的路径。
这一点,玄烨心里同样清楚。他并非没有动过给布音珠一个名分的念头,但理智很快占据了上风。他想起太宗皇太极和世祖顺治爷后宫那些身份特殊、曾获高位的女子,似乎最终都未能善终。
布音珠是寡妇,身份本就敏感,身子又弱,若因自己一时怜惜给了过高的位份,将她置于风口浪尖,恐怕反而是害了她。
更何况,皇玛嬷的态度明确,皇后之前的懿旨也维护了宫规。思前想后,玄烨觉得,让布音珠暂时以庶妃身份享受着超规格的待遇,既全了自己的怜惜,也避免了诸多麻烦,是目前最稳妥的安排。
桑宁窥见玄烨这番心思,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她最怕的就是皇帝不管不顾,硬要抬举布音珠,那样她这个皇后夹在中间才真是难做。如今皇帝主动保持了克制,她便也乐得维持现状。
坐上中宫之位三个多月,经过上次果断下懿旨阻止布音珠迁宫一事,桑宁在六宫面前初步树立了威信。她渐渐摸索出一些为后之道,意识到之前刻意与圆姐保持距离,反而显得心虚。如今地位稍稳,她便不再过分避讳,开始时常召圆姐和与她交好的敬嫔完颜蔓儿到坤宁宫说话。
圆姐心领神会,领着蔓儿往坤宁宫走得勤快起来。很多时候,几人一同用了晚膳,还会聚在内殿饮茶闲谈,说说宫中趣事,聊聊儿女经,气氛融洽。
若非宫规严禁妃嫔在皇后宫中留宿,她们几乎恨不得彻夜长谈。在这种频繁的往来中,桑宁从圆姐那里学到了许多察言观色、平衡各方关系的技巧,潜移默化间,行事越发沉稳。
临近年底,宫中各项庆典和宴会繁多,其中最紧要的便是年下的宫宴。桑宁将大部分筹备事务揽了过来,圆姐和敬嫔从旁协助。圆姐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敬嫔家世不俗,对礼仪规制熟悉,三人配合默契,将繁杂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进度比预期快了不少。这番通力合作,不仅减轻了桑宁的压力,也无形中巩固了以皇后为核心的这个小团体的力量。
而手握部分宫权的佟佳贵妃,这段时间却显得有些安静。她似乎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如何给已然失势的翊坤宫主殿那边使绊子上,或是克扣些用度,或是在分配物资时故意给予次品,乐此不疲。
对于中宫主导的宫宴筹备,她虽未积极协助,倒也未曾明着掣肘,算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或许在她看来,一个暂时安分的皇后,远比一个不知会爬到多高的布音珠要好对付得多。
后宫就在这样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迎来了年末的最后一场雪。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朱墙金瓦。
坤宁宫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玄烨下了朝就赶了过来,桑宁将拟好的年节宫宴名单章程呈给他过目。
玄烨粗略浏览一遍,点了点头,提笔在外臣名单末尾添上了两个名字——郭络罗三官保及其福晋。
“布音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身子一直未见大好。年节下让她见见阿玛额娘,说说话,或许能宽慰心结,于养病有益。”玄烨放下朱笔,语气寻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不只是除夕国宴,腊月二十九那日,朕在乾清宫设小宴,款待几位近臣,也让三官保进来,他们父女或许能多说几句体己话。”
桑宁垂眸应下:“是,皇上考虑周全,臣妾这就去安排。”
玄烨走后,圆姐从侧殿出来,桑宁挥退了左右,便将方才之事说了,语气里难免带出一丝悻悻然:“皇上如今眼里心里,怕是只记得一个布音珠了。这般恩典,连她阿玛额娘都沾光,难不成是忘了,翊坤宫主殿里还关着一个也姓郭络罗的宜嫔?”
圆姐正拿着银签子拨弄手炉里的炭火,闻言动作不停,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皇上记得清楚着呢。”
桑宁一怔:“姐姐何出此言?”
“你且想想,”圆姐放下银签,拢了拢衣袖,目光沉静地看向桑宁,“纳兰珠再失宠,只要未被废黜,她依旧是正儿八经的宜嫔,是上了玉牒的宫妃。三官保夫妇入宫,于情于理,皇上都要给他们这个体面,至少要让纳兰珠露个面,全了郭络罗家的颜面,也全了皇家的体统。否则,岂不坐实了皇上刻薄寡恩,连个落魄妃嫔的母家脸面都不顾?”
桑宁蹙眉,仍是有些不解:“可三官保不过一个包衣奴才出身的佐领,也值得皇上这般费心计较,特意安排两场宴席来抬举?”
圆姐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声音压低了些:“若在平日,自然不值。但前两日,皇上跟前递来辽东的折子,你可听闻了?”
桑宁摇了摇头,她近日忙于宫务,对前朝动向并不如圆姐灵通。
“说是勘探有了重大进展,已初步确定将长白山及其周边千余里划为祀山,列为皇家禁区,严禁平民采伐渔猎。”圆姐娓娓道来,“此事关乎龙脉,更关乎未来可能发现的金矿,需得极其可靠又熟悉当地情形的勋贵人家牵头管理,弹压地方。郭络罗家祖籍就在那片,在当地根基不浅,三官保的几个兄弟子侄也在军中效力。皇上此番,怕是存了让郭络罗家在此事上使力的心思。”
她顿了顿,看着桑宁恍然的表情,继续道:“既然要用人家,自然要先施恩。抬举布音珠是恩,给她家人体面也是恩。让三官保在年节下风风光光入宫,见两个女儿,这恩典给得足,他郭络罗家才能感恩戴德,往后为皇上办事才更尽心竭力。”
桑宁听完这一番剖析,心中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她握住圆姐的手,叹道:“还是姐姐看得透彻。我竟只困于后宫这点姊妹争风吃醋的小心思,忘了前朝后宫本就一体。”
圆姐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警醒:“皇上是天子,他的每一步棋,都不会只为一个女人。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更要学会往远处看,往深处想。”
消息传到翊坤宫西配殿时,布音珠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
绿水喜气洋洋地禀报:“格格!天大的喜事!皇上特恩,准老爷和福晋年节入宫赴宴,还要在腊月二十九单独召见老爷呢!可见皇上心里是真真惦记着格格的!”
布音珠执棋的手微微一颤,一枚白玉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喜悦,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皇恩浩荡?她心中冷笑。阿玛进了宫,那正殿的妹妹可就关不住了。皇上这恩典背后,是算计,是权衡,是利用。但她很快将这份冰冷压了下去,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真的吗?皇上……皇上他……”她声音微颤,眼眶适时地泛红,连忙起身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深深一拜,“奴婢……奴婢谢皇上天恩!”
几乎在同一时间,翊坤宫主殿也收到了消息。
碧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纳兰珠的脸色,斟酌着词语:“主子……老爷和福晋要进宫来了,皇上恩典,想必……想必也会让主子您见见的。”
纳兰珠原本死寂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光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阿玛!额娘!他们要来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皇上既然愿意见阿玛,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她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