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他!宫城重地,擅闯者死!”
金川门的守门把总张武提着刀,冲着黑暗中厉声喝道。他身后的几名兵士立刻挺起了长矛,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咕噜声。
火光在城墙垛口跳跃,映得人脸上明暗不定。
一个身影不慌不忙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深蓝色的内侍服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张把总,是我。”
声音平和,甚至带着点宫里人特有的温吞。
张武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才松了口气,但手里的刀并没放下:“原来是亦少监。这兵荒马乱的,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此处危险,燕军的探子说不定已经混进来了!”
亦失哈走到火光能完全照清他脸的地方,露出一张年轻却过分平静的面孔。“奉上命,巡查九门防务。皇上忧心此处,特命我来看看。”他说话不急不缓,目光扫过张武和他身后那些面带惊惶的士兵,“怎么样,金川门还稳得住吗?”
“暂时无事!”张武拍了拍胸甲,发出哐哐的响声,“有末将在,一个逆贼也休想从这儿进去!……或者出去!”他最后补了一句,眼神里带着审视,看向亦失哈。今夜情况不明,谁也不敢保证眼前的人是不是还忠于皇上。
亦失哈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点了点头:“很好。皇上要的就是张把总这份忠心。”他往前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刚从洪武门那边过来,情况不太好。燕军的精锐好像盯上了西华门,李景隆那个叛徒正在那边叫门,守军的压力很大。”
张武的眉头立刻拧紧了:“西华门?李景隆那狗贼?!”
“嗯。”亦失哈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宫里能调动的侍卫大多抽调过去增援了。现在西华门那边是重中之重,万一被突破,皇上的安危……”他顿了顿,留下一个令人恐惧的想象空间。
张武的呼吸粗重起来,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远处的喊杀声似乎更清晰了些,他下意识地朝西边望了望。
亦失哈适时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张把总,你这里暂时看来还算平静。但西华门若破,全局皆休。皇上身边,需要真正信得过的勇武之士。”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张武坚实的臂甲:“我这里带着几位宫里的好手,可以暂时替你守着金川门。你立刻带你最信得过的弟兄,赶去西华门护驾!这是头等功劳,莫要让他人抢了先!”
张武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擅离值守是死罪,但……护驾之功,和在这偏僻宫门枯守,孰轻孰重?他看着亦失哈平静无波的眼睛,又想起李景隆叛变、西华门可能岌岌可危的消息,一股热血冲上头。
“亦少监,您说得对!守在这里是等死,去西华门护驾才是正经!”他猛地一抱拳,“这里……就拜托您了!”
“放心去吧,一切有我。”亦失哈点了点头。
张武不再犹豫,点了几名心腹士兵:“你们几个,跟我走!去西华门救驾!”
脚步声匆匆远去,消失在通往宫城深处的黑暗里。
金川门旁,只剩下亦失哈,以及原本值守的另外七八个面露茫然的兵士。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把总突然就带着精锐走了。
亦失哈转过身,面对剩下的士兵。他脸上那点温和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远处的嘈杂,“我知道你们心里疑惑。但今夜,能救大明,能救你们自家性命的,不是远在深宫的皇上,也不是你们刚刚离开的张把总。”
士兵们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内侍。
一个老兵鼓起勇气问道:“亦少监,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亦失哈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门洞边,手按在冰凉沉重的门栓上。“意思是,活下去,才有明天。”他猛地回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想活命的,现在听我号令。”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混乱的时局,上司的突然离去,以及眼前这位内侍异常的镇定,让这些底层士兵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你,去左边望楼,盯着外面的动静,有任何军队靠近,立刻示警。”
“你们两个,检查门轴和绞盘,确保随时可以开启。”
“剩下的人,守住门洞两侧,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此门五十步内!”
命令清晰、果决,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士兵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行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深蓝色内侍服装,但身形明显壮硕许多的汉子,领着另外四五个人,从附近的巷道里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为首的汉子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粗犷,眼神凶狠,动作间透着一股沙场老卒的利落劲儿。他走到亦失哈身边,微微颔首。
“范宏。”亦失哈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都清理干净了?”
名叫范宏的汉子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声音沙哑:“放心,头儿。从宫值房到这条夹道的三个暗哨,都‘睡’过去了,天亮前醒不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身上那股淡淡的、新沾上的血腥气,却让附近一个正在检查绞盘的士兵手抖了一下。
亦失哈像是没闻到,只点了点头:“好。准备开门。”
“开门?”那个之前问话的老兵惊疑不定地回过头,“亦少监,开……开门?给谁开?外面可能是燕……”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老兵的话。范宏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人就到了老兵身边,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老兵的后颈上。老兵一声没吭,软软地瘫倒在地。
其他士兵顿时骚动起来,惊恐地看着范宏和他身后那几个眼神冰冷的内侍。
“还有谁有疑问?”范宏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吧的轻响,目光像饿狼一样扫过剩下的士兵。
士兵们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更加卖力地做着手头的工作,不敢再有多余的好奇心。
亦失哈由始至终没有看那倒地昏迷的老兵一眼,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巨大的城门上。“绞盘上油,检查门闩卡扣。动作快,我们时间不多。”
他的冷静,与范宏的狠辣,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互补,彻底镇住了场面。
范宏走到亦失哈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头儿,刚得到鹞子传讯,燕王前锋距此已不足三里。西华门那边确实打得很凶,李景隆是在叫门,不过守军还在抵抗。”
亦失哈的目光依旧落在城门上,闻言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张武他们到不了西华门。你安排的人,会在半路‘处理’干净。”
“明白。”范宏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这南京城,今晚就该换主人了。头儿,咱们这把赌赢了,可是从龙首功!”
亦失哈终于侧过头,看了范宏一眼。火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得不见底:“不是赌,是必然。朱允炆优柔寡断,齐泰、黄子澄书生误国,这天下,早该是有德者居之。”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
范宏收敛了笑容,郑重地点点头。他跟着亦失哈时间不短,深知这个年轻内侍的可怕。心思缜密,手段狠绝,更难得的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宫里宫外,不知多少看似位高权重的人物,其实不过是这位“亦少监”手中的棋子。
“绞盘检查完毕!”
“门轴无恙!”
“门外暂无动静!”
士兵们依次回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形。
亦失哈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硝烟、血腥和夜晚的凉意。他抬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那只手上。
只要这只手落下,这座象征皇权尊严的金川门,就将洞开。一个时代会在此刻终结,另一个时代会从这门洞外涌入。
就在这死寂般的等待中,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突然从他们来时的夹道方向传来!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皇上口谕:紧闭各门,死守待援!”
伴随着喊声,几十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宫廷侍卫,护着几个穿着绯色官袍的文官,正没命地朝金川门跑来。他们身后,似乎还有追兵的火把光芒在闪烁。
守门的士兵们顿时一阵骚动,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武器,看向亦失哈。
范宏眼神一厉,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短刃:“头儿?”
亦失哈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抬起的手并没有放下。他转过身,面向那群溃逃而来的人,挡在了门洞之前。
溃兵瞬间就冲到了近前。为首的一名绯袍官员跑得帽子都歪了,看到亦失哈和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守军”,如同看到了救星,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快关门!逆……逆军杀过来了!保护……保护本部院出城!”
亦失哈认得他,是兵部侍郎齐泰(注:历史上齐泰此时应在外地督军,此为剧情需要设定其在京)。这位建文皇帝的重臣,此刻全然没了往日的威严。
亦失哈站在原地没动,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齐部堂,此门,不能关。”
齐泰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小小内侍敢违逆自己:“你说什么?你敢抗旨?!皇上命我等死守……”
“皇上此刻自身难保,”亦失哈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部堂大人,您还是想想自己的后路吧。”
齐泰这时才猛地看清亦失哈的眼神,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内侍该有的眼神。他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指颤抖地指着亦失哈:“你……你是燕逆的……”
“噗!”
他的话没能说完。
范宏如同鬼魅般从他侧后方闪出,短刃精准地没入了齐泰的后心。齐泰的眼睛猛地凸出,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软软地向前扑倒。
“齐部堂!”
“他们杀了齐大人!”
“这些人是叛贼!”
溃逃的侍卫和官员们惊怒交加,一片哗然。有人拔刀想要冲上来,也有人吓得连连后退。
范宏抽出滴血的短刃,狞笑一声:“识相的,滚开!想陪这老倌儿一起上路的,爷爷送你们一程!”
他带来的那几名手下也同时亮出兵刃,上前一步,与溃兵对峙。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亦失哈却仿佛对身后的血腥冲突毫无所觉,他的目光越过了混乱的人群,投向了更远处的黑暗。他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捕捉到了地面传来的、极其细微却整齐的震动。
那只一直悬着的手,猛地挥下。
“开门!”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嘎吱——吱呀呀——”
沉重的绞盘被奋力转动,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皇权最后屏障的金川门,在令人牙酸的声响中,缓缓地、坚定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门缝之外,是更深沉的黑暗。
但很快,黑暗中亮起了火把。
一点,两点,十点,百点……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连成一片耀眼的火光之河。
火光映照下,是密密麻麻、盔甲鲜明、刀枪如林的军队。他们沉默地矗立在门外,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压得门内所有的喧嚣和厮杀都瞬间停滞。
一匹高大的战马越众而出,马上的骑士穿着玄色铠甲,面覆铁盔,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他目光扫过门内混乱的景象,最终落在了那个站在门洞中央、深蓝色内侍服在风中微微拂动的年轻身影上。
亦失哈迎接着那道目光,平静地拱了拱手,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将军,路已打通。”
那玄甲骑士缓缓抬起了手臂,他身后的钢铁丛林,随之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兵器碰撞声。
门内,齐泰的尸体尚温,范宏持刃狞笑,溃兵面无人色,守门士兵呆若木鸡。
亦失哈站在两者之间,站在洞开的城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