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春。朱棣的寒疾时好时坏,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位叱咤风云的永乐大帝,已步入生命的尾声。
这日清晨,亦失哈照例前往乾清宫请安,却见太医们聚在殿外,个个面色凝重。司礼太监马云悄悄拉住他,低声道:“皇上昨夜咳血了,今早却执意要起身,说是有要事交代。”
亦失哈心头一紧,快步走进寝殿。只见朱棣半倚在龙榻上,面色蜡黄,双眼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锐利。
“你们都退下。”朱棣挥退左右,只留亦失哈一人。
寝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铜漏滴答作响。朱棣凝视着亦失哈,久久不语。那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
“亦失哈,你跟了朕多少年了?”朱棣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回皇上,自洪武三十年起,至今已二十八年。”亦失哈恭谨回答,心中却泛起波澜。皇上从不叙旧,今日这般开场,必有深意。
朱棣微微颔首:“二十八年...靖难之役,你随军参谋;建立新政,你出力甚多。这二十八年来,你始终忠心耿耿,朕都记在心里。”
亦失哈跪伏在地:“奴才不敢当。能侍奉皇上,是奴才三生有幸。”
朱棣轻咳几声,示意他起身:“朕今日召你,是有要事相托。五日后,朕将再次北征,此去...或许就是永别。”
亦失哈心头一震:“皇上万寿无疆,何出此不吉之言?北征之事,或可...”
朱棣抬手打断他:“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北征非为战功,而是为大明扫清边患,为后世开创太平。”他停顿片刻,目光如炬,“但朕最放心不下的,是这朝局,是这江山传承。”
亦失哈屏息凝神,知道真正的托付即将开始。
朱棣从枕下取出一卷黄绫,缓缓展开:“这是朕给你的密旨,你看仔细了。”
亦失哈双手接过,细细阅看。越看越是心惊,这密旨不仅赋予他监控皇子、稳固朝局的权力,更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字句:“若太子继位后,汉、赵二王举兵谋逆,或朝中有权臣挟持幼主,卿可凭此旨,先斩后奏,以非常手段护我大明江山。”
这分明是一道赋予生杀予夺大权的尚方宝剑!
“皇上,这...”亦失哈手微微颤抖,“奴才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
朱棣凝视着他:“满朝文武,朕能完全信任的,唯你一人。太子仁弱,若无人辅佐,必被虎狼所噬。汉王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赵王机敏过人却心术不正。若朕不在,他们必生异心。”
说到这里,朱棣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为人父者,谁愿见骨肉相残?可为帝王,又不得不为江山社稷做最坏的打算。
亦失哈伏地叩首:“奴才纵肝脑涂地,也必保太子顺利继位,护大明江山稳固!”
朱棣满意地点头,示意他起身:“朕知你忠心,但光有忠心还不够。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你要懂得审时度势,该柔则柔,该刚则刚。”
他顿了顿,又道:“杨荣、杨士奇、蹇义、夏原吉,此四人乃忠良之臣,可为你臂助。但记住,不可全信任何人,即便是他们。”
这番嘱托,既有信任,也有警示,让亦失哈深感肩头重担。
“皇上北征期间,奴才该如何行事?”亦失哈问道。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严密监控二王动向,但有异动,立即制止。朝中若有异心者,可先拘后奏。太子那边...你要暗中保护,但不可让他知晓过多,他性子软,知道了反而坏事。”
说到这里,朱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亦失哈连忙上前为他抚背。待气息稍平,朱棣紧紧抓住亦失哈的手:“记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亦失哈心中凛然。他明白,这句话背后,是多少无奈与决绝。
“奴才谨记。”他沉声应道。
朱棣松开手,疲惫地靠回榻上:“你去吧。这道密旨,除你之外,不得示于任何人。即便是太子,也要待他继位后,在必要之时方可告知。”
亦失哈再拜起身,将密旨小心收入怀中。那薄薄的一卷黄绫,此刻却重如千钧。
就在他即将退出寝殿时,朱棣忽然又开口:“亦失哈。”
“奴才在。”
朱棣的目光变得深邃:“你可知朕为何如此信任你?”
亦失哈垂首:“奴才不知。”
“因为你不结党,不营私,心中只有大明社稷。”朱棣缓缓道,“这满朝文武,谁没有自己的盘算?唯有你,始终如一。记住,保持这份初心,方能不负朕托。”
亦失哈心中激荡,再次跪拜:“奴才必不负皇上厚望!”
退出乾清宫,亦失哈只觉得脚步沉重。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感到一阵寒意。这道密旨,既是无上的信任,也是千斤重担。他明白,从此刻起,自己将成为决定大明命运的关键人物。
回到东厂衙署,亦失哈立即召集亲信。
“皇上即将北征,在此期间,东厂要加强监控,特别是汉、赵二王府邸,以及兵部、五军都督府等重要衙门。”他沉声吩咐。
千户程洛低声问道:“督主,若发现异动,该如何处置?”
亦失哈眼中寒光一闪:“若有谋逆实证,立即抓捕,不必请示。”
众亲信面面相觑,都感受到这不寻常的指令背后的深意。
待众人退下,亦失哈独坐堂中,取出那道密旨,再次细读。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尤其是“先斩后奏”四字,更是让他心惊。
他知道,这道密旨一旦使用,必将掀起腥风血雨。而若不用,又可能坐视江山易主。这是何等的两难!
夜深人静,亦失哈独坐灯下,思绪万千。他想起二十八年前,自己初入燕王府时的情景。那时的朱棣,英姿勃发,胸怀大志;而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内侍。这些年来,他亲眼见证了一个王爷如何成为一代帝王,也见证了大明王朝的兴衰起伏。
如今,帝王将逝,江山待定,而自己却被赋予如此重任,这难道就是命运的安排?
他推开窗,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心中默默立誓:无论如何,定要护得大明江山稳固,不负皇上知遇之恩。
接下来的几日,亦失哈加紧了布置。他不仅增派了监视二王的番子,还在京畿要道设下暗哨,监控往来人马。同时,他秘密联络了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取得了他的支持。
赛哈智在得知密旨的存在后,肃然起敬:“皇上既然托付,我等必当竭尽全力,辅佐督主完成大任。”
亦失哈点头:“非常之时,需得非常之人。赛指挥使,京城安危,就拜托你了。”
在朱棣北征前第三天,亦失哈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秘密前往太子府。
朱高炽见到亦失哈,颇为意外:“亦公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亦失哈行礼道:“殿下,皇上即将北征,特命奴才前来,向殿下转达几句话。”
朱高炽连忙正襟危坐:“父皇有何教诲?”
“皇上说,他北征期间,请殿下监国理政,但要谨言慎行,遇事多与杨荣、杨士奇等大臣商议。”亦失哈顿了顿,压低声音,“特别是...要与汉王、赵王保持距离,切勿单独相会。”
朱高炽面色微变:“二哥、三弟他们...”
“殿下不必多问,只需记住皇上嘱咐即可。”亦失哈打断他,“另外,若遇紧急情况,可派人到东厂通知奴才。”
朱高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孤明白了。请亦公公转告父皇,孤必谨遵教诲。”
离开太子府,亦失哈心中稍安。至少,太子已经有所警觉。
北征前夜,朱棣再次召见亦失哈。这一次,是在御书房。
朱棣已换上戎装,虽病容憔悴,却仍有一股凛然之气。他屏退左右,与亦失哈单独对坐。
“明日朕就要出发了。”朱棣平静地说,“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现在,朕只问你一句:若汉王、赵王同时发难,你将如何应对?”
亦失哈沉吟片刻,答道:“汉王勇而少谋,必先发难;赵王狡而多疑,必待时而动。故奴才将重点监控汉王,若有异动,立即制止;对赵王,则采取怀柔之策,使其不敢轻举妄动。”
朱棣满意地点头:“你看得很准。但记住,最危险的,往往不是叫得最响的那只狼。”
“奴才明白。”
朱棣从案上取过一柄短剑,递给亦失哈:“这是朕随身多年的短剑,今日赐予你。见剑如见朕,若有抗命者,可示此剑。”
亦失哈双手接过短剑,只见剑鞘上金龙盘绕,剑柄镶嵌明珠,确是御用之物。
“皇上恩典,奴才没齿难忘!”亦失哈跪地谢恩。
朱棣扶他起身:“大明江山,就托付给你了。”
这一托,重如泰山。
次日清晨,朱棣率军北征。亦失哈随百官送至德胜门外,看着那个曾经英武非凡的帝王,如今勉力骑在马上,心中五味杂陈。
朱棣在马上回头,与亦失哈目光相接。那一瞬间,亦失哈看到帝王眼中的托付与期待,也看到了一丝不舍。
大军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尘土之中。亦失哈久久伫立,直到身旁的官员都已散去。
回到东厂,他立即召集所有千户,下达了前所未有的严令:“自即日起,东厂进入特备状态,所有番子取消休假,严密监控京城动向。若有异动,立即来报!”
随后,他取来一个铁匣,将密旨与短剑郑重放入其中,上锁后藏在密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