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地图被一只骨节粗大、带着狼牙戒指的手重重拍在矮几上,震得旁边盛着马奶酒的银碗晃了晃。
“明朝皇帝赏赐的缎子像云彩一样多,可里面裹着的粮食和铁器,却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次!”
也先的声音不高,却像贴着草皮滚动的闷雷,在巨大的牛皮王帐里回荡。他环视着围坐的各部首领,那些被风沙和烈酒磨砺得粗糙的脸上,此刻都映着跳动的篝火,眼神里闪烁着贪婪与不满的光。
“我们瓦剌的勇士,难道只配用他们施舍的、生锈的刀箭?我们的孩子,难道只能在冬天啃食冻硬的奶酪?”也先站起身,他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肩背宽阔,站在那里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皮袍领口露出的胸膛上,狰狞的狼头刺青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阿噶多尔济那个蠢货,只知道在哈拉和林的废墟里,做着黄金家族复兴的美梦,像只守着空蛋壳的母鸡!”他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对那位蒙古大汗的轻蔑,“明朝人用一点点茶叶和布匹,就能让他摇尾乞怜,忘了成吉思汗的子孙,应该用马蹄去丈量天下!”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部落首领猛地灌了一口马奶酒,粗声粗气地附和:“太师说得对!明朝人越来越小气!去年说好的五千石粮食,到最后连三千石都不到!还尽是些发霉的陈米!我们的女人和孩子,需要粮食过冬!我们的勇士,需要锋利的刀剑!”
“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抢他娘的!”
“让南边的绵羊知道知道,草原上的狼,饿了!”
帐内顿时群情激奋,粗野的吼叫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也先抬手,压下了喧嚣。他的目光锐利,扫过每一张激动的脸。“抢?是要抢!但不是像以前那样,几百人冲过去,杀几个边军,抢几个村子,然后被明朝的援军像赶兔子一样追回来!”
他再次俯身,手指狠狠地戳在地图上,沿着蜿蜒的长城防线移动,最终停留在标志着“大同”和“宣府”的位置。“我们要的不是几袋粮食,几匹布!我们要的是这里!”他的指甲几乎要抠破牛皮,“打开他们的边镇,让我们的马蹄,可以重新踏进那些富庶的城池!要让明朝的皇帝,像以前一样,乖乖地把我们需要的所有东西,双手奉上!要用他们的丝绸,包裹我们的勇士!用他们的粮食,填饱我们孩子的肚子!用他们的铁,打造出最锋利的弯刀!”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描绘着唾手可得的财富与荣耀。“明朝的军队,早已不是当年的虎狼之师!他们的边将,被太监监视,动弹不得!他们的士兵,连饭都吃不饱!他们的皇帝,是个躲在深宫里玩闹的孩子!现在,正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最好时机!”
“追随太师!”
“打开边镇!”
“抢粮!抢铁!抢城池!”
狂热的呼喊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炽烈。也先看着这些被欲望点燃的首领们,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冷酷的笑容。他端起那碗晃动了许久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传令下去!”他将银碗重重顿在矮几上,声音斩钉截铁,“各部集结勇士,擦拭你们的刀弓,喂饱你们的战马!先从大同开始,给那位坐在北京城里的‘天可汗’,送上一份他意想不到的‘厚礼’!”
几乎就在也先的王帐内做出决定的同一时间,距离草原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依旧沉浸在一片虚假的繁华与平静之中。
紫禁城,司礼监附属的一处值房内,烛火通明。王长随斜靠在铺着厚厚绒垫的炕上,两个小太监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捶着腿。他面前的书案上,堆积着小山般的奏章文书,大部分都是从各地,尤其是边镇送来的急报。
他随手拿起一份,是来自大同镇守太监刘瑾的密报,里面详细描述了瓦剌小股骑兵近日频繁出现在边境线外,试探意味明显,并请求朝廷增拨粮饷,加强戒备。
王长随撇撇嘴,将这份密报随手丢进脚边一个精致的铜盆里,盆底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纸灰。他又拿起一份,是宣府总兵官的求援文书,言及边境墩台烽燧多有损坏,士卒缺饷严重,恐难以抵御大规模入寇。
“哼,又是来要钱的。”王长随嘟囔一句,指尖一弹,那份文书轻飘飘地也落入了铜盆。旁边侍立的小太监立刻拿起火折子,熟练地将盆中的纸张点燃,橘红色的火苗窜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关乎边境安危的文字,化作一缕青烟和些许灰烬。
筛选,这是王长随如今最重要的差事之一。所有奏章,尤其是边关文书,必须先经他手。他的任务,就是确保那些“不和谐”的声音,那些可能打扰“干爹”王振清净、影响皇上“心情”的坏消息,永远到不了御前,也到不了王振的案头。
只有那些报平安的,或者内容“积极向上”的,比如某地祥瑞、某官称颂圣德(以及顺带歌颂王公公功绩)的奏疏,才能被挑选出来,呈送上去。
一份来自辽东的急报被他挑了出来,上面提及女真各部似有异动,可能与瓦剌的崛起有关。王长随皱了皱眉,仔细看了看,确认里面没有直接指责朝廷策略失误或监军宦官的内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归入了“待焚毁”的那一类。
“边将无能,守不住疆土,就知道危言耸听,把责任往外推!”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干爹日理万机,皇上更要专心圣学,岂能被这些琐事烦扰?”
他拿起下一份,这是一份来自兵部的例行通报,内容是关于南方剿匪的捷报,虽然斩获不过数十流寇,但文笔华丽,将一场小胜描绘得如同荡平千军万马。
“嗯,这个好。”王长随满意地点点头,将这份捷报放入旁边一个锦盒内,那里面的奏章,是稍后要呈送给王振和皇帝阅览的。
他就这样一份份地翻阅着,如同一个冷酷的筛子,将关乎帝国生死存亡的警讯过滤掉,只留下那些粉饰太平的赞歌。窗外是北京的万家灯火,而在这间值房里,决定帝国命运的信息,正被无声地扼杀、焚毁。
几天后,大同城外五十里,一处偏僻的烽燧。
老卒王瘸子拖着那条在多年前一次小规模冲突中受伤的腿,艰难地爬上墩台顶部。他是这片区域仅剩的几个守墩卒之一,年轻的、家里还有点门路的,早就想办法调走了或者干脆跑了,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弱病残,无处可去,只能在这里苦熬。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又冷又硬的麸皮饼子,用力啃了一口,饼子粗糙得划嗓子。他望着墩台下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茫寂寥的草原,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远处的地平线上,似乎有烟尘扬起。起初只是淡淡的一缕,但很快,那烟尘变得浓厚起来,并且……在移动!
王瘸子猛地扔掉饼子,扑到墩台边缘,手搭凉棚,极力远眺。他的心开始往下沉。那绝不是商队,商队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也不会扬起这么大的尘土!
是骑兵!而且数量不少!
他踉跄着转身,想去点燃墩台上那堆早已准备好的、用以示警的狼粪和柴草。按照规定,发现敌情,昼则燃烟,夜则举火。
可他刚拿起火镰,手却停住了。他想起了上一次,也是看到小股瓦剌游骑,他点燃了烽火,结果引来守备大人一顿臭骂,说他大惊小怪,虚报军情,扰乱军心,扣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三个月饷银。守备大人当时喝得醉醺醺的,拍着桌子吼:“王公公要的是边境安宁!你点烽火?是想告诉京城,咱们大同不太平吗?找死!”
王瘸子握着火镰的手微微颤抖。那点饷银,是他和老伴活命的指望。
他再次回头,望向那越来越近、如同贴着地面涌来的乌云般的骑兵队伍。这一次,似乎比上次看到的要多得多……那马蹄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仿佛开始隐隐震动地面。
点燃,可能没命,也可能被扣饷饿死。
不点……万一……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那支骑兵已然逼近!他甚至能看清跑在最前面那些骑士身上反光的皮甲,以及他们手中雪亮的弯刀!
“敌——袭——!!”
王瘸子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同时疯狂地敲击着墩台上那面破旧的铜锣!
“铛!铛!铛!”
急促而凄厉的锣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他不再犹豫,用火镰拼命敲打燧石,火星溅在干燥的引火物上,冒起一丝青烟。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几次都无法点燃。
下面的瓦剌骑兵显然发现了这个孤零零的烽燧,几十骑脱离大队,如同旋风般直扑过来!马蹄声如同爆豆,震耳欲聋!
“快着啊!快着啊!”王瘸子绝望地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终于,一簇火苗腾起,迅速引燃了狼粪和柴草,浓黑的烟柱笔直地升上傍晚的天空。
几乎在同一时间,几支利箭带着尖啸从下方射来!“噗嗤”一声,一支箭矢精准地射穿了王瘸子的脖颈!他的呐喊声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重重地从墩台上栽落下去。
那刚刚升起的、示警的狼烟,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显得如此孤独和微弱。
远处,更多的瓦剌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绕过这个刚刚被拔掉的小小障碍,朝着大同防线的薄弱处,汹涌而去。
边关的漏洞,终于被嗜血的狼群,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而这道口子背后,是北京城里那间值房中,依旧在挑拣着“捷报”的、漫不经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