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年的冬,北方县城的风刮得邪性,卷着碎雪和尘土往胡同里灌,撞在土坯墙上发出呜呜的响,像是要把这低矮的屋子掀翻。胡同口那棵老槐树早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冰棱子,太阳出来时,冰棱子反射出冷光,晃得人眼晕。偶尔有行人裹着棉袄匆匆走过,棉鞋踩在积雪上咯吱响,脚印没等留多久,就被新的寒风卷得没了痕迹。
沈家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却透着点勉强的暖意。靠里的土炕烧得正热,炕席是芦苇编的,边缘被烟火气熏得发黄,摸上去糙糙的,却带着热乎劲。炕头摆着个铁皮煤炉,炉子里的煤块烧得通红,偶尔噼啪响一声,溅起星点火星,落在炉壁上,很快就灭了。煤炉上坐着只铝壶,壶嘴冒着细密的白汽,氤氲着飘向屋顶,在椽子上凝成小小的水珠,顺着木头纹理往下淌,滴在泥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沈浩躺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土炕上,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圈着。鼻尖绕着股熟悉的味 —— 皂角的清苦混着淡淡的奶味,他费力地转了转眼珠,视线从模糊的白汽里慢慢聚实。
抱着他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的刘海剪得齐整,垂在眉眼上方,鬓角别着根黑色的塑料发卡,发卡上还沾着点棉絮。她的脸是鹅蛋形的,皮肤算不上白,带着点乡下人的红扑扑,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因为干燥起了层薄皮,却没影响那股鲜活的年轻气。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盛着冬夜的星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是温柔。
是母亲李秀莲。
沈浩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砸了下,猛地缩紧又剧烈跳动起来。他记着母亲后来的模样 —— 鬓角爬着白头发,背有点驼,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缝补肿得变形,拿筷子时都有些抖。可眼前的母亲,看着顶多二十出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缝着圈磨破的边,袖口还打了个补丁,可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清亮,是他记忆里从未有过的鲜活。
“哟,醒了?” 李秀莲感觉到怀里的动静,赶紧低下头,用额头轻轻蹭了蹭沈浩的脸蛋,她的皮肤带着土炕的温度,软乎乎的,还带着点粗糙的质感,“这小眼睛瞪得,还挺有神气。饿不饿啊我的小祖宗?妈刚把米汤热在灶上,等会儿给你喂点,慢点儿喝,别烫着。”
她说着,手臂轻轻晃了晃,动作又轻又稳,生怕把怀里的孩子弄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裹在沈浩身上的小棉被 —— 那棉被是粗棉布做的,里面的棉絮有些结块,边角磨得发亮,却洗得干干净净,没半点异味。
沈浩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母亲的脸,想确认这不是梦。可他只能抬起一只肉乎乎的小拳头,手指细得像刚冒芽的嫩藕,指甲盖里还沾着点奶渍,连攥紧的力气都没有。他盯着这只小手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嗡的一声 —— 这不是他四十岁时布满薄茧和细纹的手,是只婴儿的手!
他真的重生了?重生在 1985 年,重生在自己刚出生的时候?
狂喜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沈浩的眼眶瞬间就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不是委屈,是庆幸 —— 他终于有机会了,有机会改了那些遗憾,有机会不让父母受穷,有机会拦着父亲不遭那工伤,有机会再好好疼疼这个家!
“哎?怎么哭了?” 李秀莲见怀里的孩子掉眼泪,慌得赶紧把他抱得更紧,手忙脚乱地掀开小棉被的一角,“是不是冷着了?不对啊,炕这么热,棉被也厚…… 是不是尿湿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急,手指轻轻摸了摸沈浩的屁股,见尿布是干的,才松了口气,又用手背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语气软下来:“不哭不哭,咱小浩最乖了,是不是想你爸了?你爸今天在厂里加班,说是要赶这批农机零件,等他回来给你带糖吃,昨天还跟我说,厂里发了块水果糖,他没舍得吃,给你留着呢。”
糖?沈浩的哭声顿了顿,脑子里突然闪过个画面 —— 前世父亲总这样,把厂里发的水果糖省下来给他,糖纸是透明的,裹着橙黄色的糖块,冻得硬邦邦的,含在嘴里,能甜一整天。可后来,父亲在农机厂操作机床时,因为安全措施不到位,被机器砸断了腿,再也不能去厂里上班,家里的顶梁柱塌了,连买块糖的钱都成了难事儿。
1988 年!沈浩猛地想起这个年份 —— 前世父亲就是在 1988 年春天出的事!现在是 1985 年,还有三年时间,他必须想办法让父亲避开这场灾!可他现在就是个婴儿,连话都不会说,怎么跟父母提这事儿?
“你爸啊,就是太实诚。” 李秀莲抱着沈浩走到煤炉边,拿起炉钩子轻轻拨了拨里面的煤块,火星溅起来,映得她的脸亮了亮,“昨天他回来跟我说,厂里的机床又出故障了,有个师傅的胳膊被蹭破了皮,我让他跟领导提提,把安全措施弄好点,他还说‘没事,老员工了,有经验’。你说他这性子,怎么就不叫人省心呢?”
沈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力蹬了蹬小腿,想让母亲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可他的动作在母亲眼里,不过是婴儿正常的闹腾。李秀莲笑着拍了拍他的腿:“你这小家伙,还挺有劲儿,长大了肯定是个壮小伙,到时候跟你爸一样,能扛事儿。”
她转身走到屋子角落的木柜边,打开柜门时,柜子发出吱呀的响声 —— 这柜子是松木做的,表面的油漆掉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浅褐色的木头纹理,柜门上的铜锁生了锈,锁鼻处还挂着根细铁丝,看样子是锁坏了,临时用铁丝拴着。
柜子里没什么东西,就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还有个用蓝布包着的小盒子。李秀莲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薄薄的粮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 最大的面额是十元,还有几张一元、五角的,叠得整整齐齐。
她数了数粮票,眉头轻轻皱起来,叹了口气:“这月的粮票又不够了,昨天去粮店买玉米面,人家说下个月可能还要涨价。你爸的工资就那么点,除了交房租、买煤,剩下的没多少,以后只能再掺点红薯面熬糊糊了,委屈咱小浩了。”
粮票!沈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记着 1985 年的黑市粮票差价 —— 官方价是 0.1 元一斤,黑市能卖到 0.3 元一斤,整整三倍的差价!要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家里的日子就能慢慢好起来,说不定还能攒点钱,让父亲早点从农机厂辞了职,避开工伤!
可他现在是个婴儿,怎么跟母亲说这事儿?总不能直接开口说话吧?那样非被当成怪物不可。沈浩急得直哼哼,小脑袋在母亲怀里蹭来蹭去,眼睛死死盯着布包里的粮票。
李秀莲还以为他是饿了,赶紧把粮票和钱放回布包,又把柜子关好,转身往灶房走:“咱小浩饿了,妈这就给你热米汤,灶上还温着,等会儿多喂你点,长得壮壮的。”
看着母亲的背影,沈浩心里又急又乱。他知道,1985 年的机遇不等人,粮票黑市的红利期就这两年,要是错过了,下次再想抓机会,就得等 1987 年的布票涨价了。可他现在连翻身都做不到,怎么引着母亲去换粮票?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 —— 鞋底踩在泥地上,带着点沉重的劲儿,还有男人略显疲惫的声音:“秀莲,我回来了!”
是父亲沈建国!沈浩的心脏一下子跳得更快了 —— 他终于见到年轻的父亲了,那个后来因为断腿变得沉默寡言的男人,现在是不是还像记忆里那样,眼里带着光?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身上穿着蓝色的工装,上面沾着不少机油,裤脚还沾着雪水,冻得硬邦邦的。男人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点眉眼,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当他看到李秀莲和怀里的沈浩时,眼里瞬间就亮了,嘴角也忍不住扬起来:“咱儿子醒了?今天乖不乖?没闹你吧?”
沈建国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身上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 —— 秋衣领口有点松,还沾着点饭粒。他把外套搭在门后的挂钩上,又跺了跺脚上的雪,才快步走到李秀莲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让爸抱抱,看看咱儿子长沉了没。”
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显得粗壮,还带着点机油的味,可碰到沈浩时,却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
看着父亲年轻的脸庞,看着他完好无损的双腿,沈浩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前世父亲断腿后,总坐在炕沿上叹气,说自己是家里的累赘,可现在的父亲,还能挺直腰杆,还能笑着说 “让爸抱抱”。
“你轻点,别吓着孩子。” 李秀莲嗔怪地看了沈建国一眼,还是把沈浩递了过去,“今天倒是乖,就是刚才哭了一会儿,可能是想你了,你不在家,他就有点闹。”
沈建国抱着沈浩,手臂稳稳的,他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碰了碰沈浩的脸蛋,笑着说:“咱儿子就是跟我亲,知道爸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糖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李秀莲:“厂里今天发了块水果糖,我没舍得吃,给你留着,你平时带孩子累,含块糖甜丝丝的。”
李秀莲接过糖,瞪了他一眼:“你自己上班那么累,整天跟机床打交道,留着自己吃呗,给我干啥。”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把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手指还轻轻摸了摸,像是怕糖化了。
沈浩躺在父亲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既暖又急。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浸在重逢喜悦里的时候,他必须想办法让父母注意到粮票的差价,必须在三年之内让父亲离开农机厂。可他现在就是个婴儿,除了哭和闹,还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沈建国抱着他走到炕边,指了指墙上的宣传画:“你看,这上面写着‘计划生育,人人有责’,以后咱就你一个儿子,肯定把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吃白面,穿新衣服,还能上学堂。”
沈浩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墙上的宣传画是红色的,上面画着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写着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他的目光扫过宣传画,突然落在了旁边的日历上 —— 那张日历是用红纸印的,纸边已经卷了角,上面的日期清清楚楚写着:1985 年 12 月 15 日。
还有三天,就是 12 月 18 日了!沈浩突然想起,前世母亲说过,1985 年 12 月 18 日那天,粮店会进一批全国粮票,而黑市上的全国粮票价格,比地方粮票要高不少!这是他能抓住的第一个机会!
可怎么让母亲在 18 号那天去买全国粮票?沈浩看着怀里的父亲,又看了看正在灶房里盛米汤的母亲,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用婴儿的方式 “提醒” 他们!
他猛地攥紧小拳头,对着日历的方向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还用力蹬了蹬小腿,眼睛死死盯着日历上的 18 号,连眨眼都舍不得。
沈建国和李秀莲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这孩子怎么了?咋突然这么兴奋?” 沈建国疑惑地看着怀里的沈浩,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日历,“难不成是喜欢这日历上的红颜色?还是看懂上面的字了?”
李秀莲也端着米汤走了过来,看着沈浩盯着日历叫,忍不住笑了:“咱儿子这是好奇呢,这么小就知道看日历了,以后说不定是个文化人。” 她说着,把米汤放在炕边的小桌上,又拿起个小勺子,舀了点米汤,吹了吹,才递到沈浩嘴边:“来,咱先喝米汤,喝完再看日历,啊?”
没人明白沈浩的意思,他急得脸都红了,又叫了几声,还伸手想去抓日历,可他的手太短,根本够不着,只能徒劳地挥着小拳头。
看着父母疑惑的表情,沈浩心里又急又无奈。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要用更多 “婴儿的方式” 引导父母,抓住一个又一个机遇。可万一父母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办?万一 18 号那天母亲没去买全国粮票怎么办?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刮着,煤炉里的煤块又噼啪响了一声,铝壶里的水还在冒白汽。沈浩躺在父亲怀里,看着母亲手里递过来的米汤勺子,心里暗暗发誓:这一世,无论多难,我都要抓住机会,让爸妈过上好日子,让父亲避开工伤!可眼下这第一个机会,他能成功抓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