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的最后一天,北方县城被一场厚雪裹得严丝合缝。胡同口的老槐树枝桠上积满了雪,像披了件蓬松的白棉袄,风一吹,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墙根的 “计划生育好” 红色标语上,融成小小的水珠。“小浩小卖部” 的红漆招牌也沾了层薄雪,被门口炭盆里冒的青烟熏得微微化着,炭盆边摆着两双旧棉鞋,鞋帮上的雪还没完全干,是早上邻居张大爷来烤火时落下的。
晚饭刚过,堂屋的方桌上还留着红烧肉的油星子,李秀莲把一本封皮磨白的手写账本摊开,沈建国坐在对面,手里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沈浩蹲在桌角,手里攥着个刚烤好的红薯,红薯皮被炭火烤得焦黑,烫得他时不时换手,眼睛却盯着账本上的数字 —— 那一串串阿拉伯数字旁边,还画着妈妈标志性的小记号:赚了的数字画个小圆圈,花了的画个小叉,像小时候学算术时的涂鸦。
“你看,三月进的草莓味泡泡糖赚了 120 块,六月的唐僧肉卖得最好,净赚 350 块……” 李秀莲用手指着账本,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这一年下来,小卖部总共净赚
块,比去年翻了一倍还多!” 她顿了顿,又翻到前几页,“加上之前存的 22 万、年初买的国债利息 1 万 2,还有你爸夏天炒股赚的 2 万,咱们家总资产刚好 45 万!”
沈建国放下算盘,拿起桌边的 “红塔山” 烟盒,抽出一根却没点,笑着揉了揉沈浩的头:“明年你就考一中了,家里不用你操心生意,只管把学习搞好,想吃啥跟你妈说,年底给你买辆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上学方便。”
沈浩点点头,嘴里咬着红薯,甜丝丝的薯肉在嘴里散开,心里却在悄悄数着兜里的钱 —— 那是用一块印着黑猫警长的蓝布手绢包着的,里面有暑假帮妈妈理货赚的 50 元、刚才妈妈给的 10 元新年奖励,还有上林晓雅爸爸从乡下回来时塞的 20 元 “学习鼓励金”,总共 80 元。手绢被他揣在棉袄内兜,贴着心口,暖乎乎的。
等爸妈收拾好账本,沈浩裹上那件外婆新做的蓝布棉袄 —— 棉袄领口缝着圈浅灰色的绒,是外婆拆了旧毛衣改的,袖口还特意留了两指宽的余量,说 “明年长高了还能穿”。他又揣上外婆给的热水袋,热水袋是橡胶的,上面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是外婆年轻时在街道办上班的奖品,灌了热水后沉甸甸的,揣在兜里像揣了个小暖炉。
悄悄走到院子里,雪还在零星下着,落在石榴树的枯枝上,积成薄薄的一层。沈浩抬头往隔壁晓雅家的窗户看 —— 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里,亮着一盏 15 瓦的白炽灯,暖黄的光透过报纸的缝隙漏出来,隐约能看见晓雅低头写作业的影子。昨天放学时,晓雅还跟他说:“语文辅导书快看完了,书店里新到了本《小学作文大全》,要 8 块 5 毛钱,有点贵,我再攒攒零花钱。” 当时他没说话,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寒风裹着雪沫子吹在脸上,像小针扎似的,沈浩却不觉得冷。他想起暑假里,妈妈带他去市里的批发市场进货,那是他第一次去那么大的地方 —— 市场门口停满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卖货的商贩们扯着嗓子喊:“袜子 5 毛一双!作业本 10 本 2 块!” 最热闹的是角落的磁带摊位,摊位前挤满了穿校服的学生,老板是个留着分头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录音机,正放着刘德华的《真永远》,歌声在嘈杂的市场里格外显眼。
“刘德华新专辑、周华健《朋友》,5 块钱一盒!租的话一天 5 毛,押金 10 块!” 老板一边给学生递磁带,一边麻利地在个旧本子上记着:“三中李丽,租《真永远》,1995 年 7 月 15 号,押金 10 块。” 当时沈浩就站在旁边看,看着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价还价,看着老板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心里悄悄算了笔账:买一盒磁带要 5 块,学生们大多舍不得,租着听更划算,尤其是流行歌曲磁带,一个人租完,还能传给同学接着租,循环着赚。
“要是我自己做磁带租赁生意,肯定能行。” 沈浩小声嘀咕,手指在兜里摸着那包 80 元钱,指尖能摸到纸币上的纹路。他想得更细了:先用 50 元买 10 盒磁带,5 盒流行歌曲(刘德华《真永远》、周华健《朋友》、周慧敏《流言》、张学友《饿狼传说》、黎明《今夜你会不会来》,这些都是班里同学课间常哼的),5 盒英语听力磁带(人教版的,老师说下学期要学);剩下的 30 元留着当备用金,要是有磁带坏了,还能再补;租一天收 5 毛,一盒磁带租 10 次就能回本,要是班里 20 个同学轮流租,一个月下来就能赚 30 多块 —— 够给晓雅买两本《小学作文大全》,还能给外婆买半斤 “恒源祥” 的枣红色毛线,外婆总说 “这种毛线软和,织毛衣显年轻”。
想到这里,沈浩握紧了拳头,热水袋的温度透过布套传到掌心,暖得像心里的火苗。他甚至想好了怎么跟同学说:“租磁带 5 毛一天,按时还的话,下次租便宜 1 毛”,还得准备个小本子,像市场老板那样记清楚谁租了、租的哪盒、什么时候还,免得乱了套。
“这么冷的天,站在院子里干啥?不怕冻着啊?” 李秀莲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她手里拿着件深灰色的厚围巾,是沈浩爸爸去年出差时买的,上面织着简单的格子图案。走到沈浩身边,她把围巾往沈浩脖子上绕了两圈,又帮他把棉袄的领口立起来:“明天还要跟晓雅一起去给外婆拜年呢,冻感冒了可咋整?”
沈浩回头,看见妈妈眼里的笑意,没敢直接说 “要做生意”—— 他怕妈妈觉得他 “不务正业”,只小声说:“妈,我想…… 想攒钱买几盒磁带,班里同学都爱听,我借他们听听,顺便赚点零花钱,给晓雅买本作文书,也给外婆买毛线。”
李秀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拍了拍沈浩的肩膀:“我家小浩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爱琢磨是好事,不过得记住,不能耽误学习,租给同学也要讲规矩,别让人家说你小气。” 她说着,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一张 50 元的纸币,塞进沈浩手里 —— 那纸币叠得整整齐齐,边角有点发皱,是她早上卖货时刚收的。“这钱你拿着,凑够了一起去买,要是不够再跟妈说,别自己硬凑。”
沈浩赶紧把钱推回去,手心都有点出汗:“不用妈,我自己有钱!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自己赚点钱,不用总花家里的。” 他说得认真,眼睛亮晶晶的,像院子里落满雪的石榴树,透着股倔强的劲儿。
李秀莲看着儿子的样子,没再坚持,只是笑着说:“行,那你自己看着来,要是遇到啥困难,跟爸妈说,别自己扛着。” 风又吹过来,带着隔壁晓雅家飘来的甜香 —— 是熬糖瓜的味道,快到腊月二十三祭灶了,家家户户都在熬糖瓜,粘灶王爷的嘴,盼着来年日子甜。
沈浩又往晓雅家的窗户看了一眼,灯光下的影子动了动,大概是晓雅在收拾书本。他想起昨天晓雅说的话:“我爸说,明年春天就能从乡下调回县城了,到时候他就能陪我复习语文了,不用总麻烦你。” 当时他笑着说 “没事”,心里却有点开心 —— 晓雅爸爸回来了,晓雅就不用总担心 “没人辅导语文” 了,他也能更安心地做磁带生意,赚了钱还能请晓雅吃糖瓜,让她不用总想着 “省钱”。
“该回屋了,雪又下大了,一会儿把你鞋弄湿了。” 李秀莲拉着沈浩的手往屋里走,沈浩的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像一串省略号,延伸向堂屋的方向。他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石榴树,心里的规划更清晰了:年后正月十五过后,就跟妈妈说去市里 “买复习资料”,顺便去批发市场挑磁带;每天放学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等同学,谁要租磁带就记在小本子上;赚到的第一笔钱,先给晓雅买《小学作文大全》,再给外婆买枣红色的毛线,剩下的钱存起来,下次再补几盒热门磁带,比如小虎队的《爱》,班里女生都爱听。
回到屋里,外婆正坐在炕头织毛衣,炕桌上摆着个铁皮针线盒,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毛线团和缝衣针。外婆戴着副老花镜,镜片是圆形的,用线拴在耳朵上,毛线针在她手里翻飞,织的是小熊图案 —— 小熊的耳朵是浅棕色的,眼睛是黑色的纽扣,是给晓雅的新年礼物。“刚才听见你跟你妈说买磁带?” 外婆抬起头,笑着问,把织好的半只小熊举起来,“我前几天去供销社,看见货架上摆着磁带呢,老板说现在学生都爱听,卖得可快了。”
沈浩坐在炕沿上,摸着毛衣上软乎乎的毛线,那毛线是 “恒源祥” 的,是妈妈上个月给外婆买的,花了 15 块钱。“外婆,等我赚了钱,给您买枣红色的毛线,织件新毛衣,过年穿。” 他小声说,手指轻轻碰着小熊的耳朵,心里暖暖的。
外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伸手摸了摸沈浩的头:“好,外婆等着!咱们小浩长大了,能给外婆买毛线了,比你爸还孝顺。” 她说着,从针线盒里拿出一团浅粉色的毛线,“这是给晓雅织毛衣剩下的,你要是不嫌弃,拿去给晓雅编个围巾,冬天戴暖和。”
沈浩接过毛线团,粉色的毛线软乎乎的,像晓雅脸上的笑容。他小心地把毛线团放进棉袄口袋,跟热水袋放在一起,心里盘算着:等周末有空,就给晓雅编个围巾,编简单的平针,这样快,年前就能编好,当作新年礼物。
夜深了,沈浩躺在炕上,手里攥着那包 80 元钱,蓝布手绢被他攥得发皱,黑猫警长的图案都有点变形了。炕是热的,暖得他脚底都发烫,窗外的雪还在簌簌下着,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想起院子里的石榴树,想起晓雅家的灯光,想起外婆织毛衣的手,悄悄在心里说:“为了晓雅,为了家人,一定要把磁带生意做好!明年考上一中,还要赚更多钱,让晓雅不用愁辅导书,让外婆能穿新毛衣,让爸妈不用那么辛苦。”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晓雅送的粉色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的小熊抱着草莓,还是那么可爱。翻开新的一页,他用铅笔认真地写下:“1996 年计划:1. 买磁带,做租赁生意;2. 给晓雅买《小学作文大全》,编粉色围巾;3. 给外婆买枣红色毛线;4. 考上县一中,和晓雅继续当同桌。” 写完,他把笔记本小心地放回枕头底下,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笑得眼睛都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