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滚过云层时,青蚨娘袖中那张火藏阁记被风掀起一角。
我盯着她指尖微微发颤的弧度——这是她当年在扬州码头与人谈三十万两押款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可此刻她眼里没有算盘珠子的冷光,倒像揣着团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炭。
启——她突然拔高声音,震得檐角铜铃叮当响。
身后三十六个精壮汉子同时发力,蒙在露天石林上的红绸地飘落。
我呼吸一滞。
那哪是石林?
分明是片由青石垒成的江湖。
最高的主碑足有两丈高,碑身刻着火藏阁三个大字,笔画间还留着凿子新蹭的石粉。
周围七十二块次碑呈环状拱卫,最近的一块刻着梭行劲,我凑近看,运劲路线竟和农妇织布时穿针引线的轨迹分毫不差;再往右,浪涌桩的桩法图里,起势收势全依着江浪涨退的节奏——这些功法我从未在任何典籍里见过,却每一式都透着股鲜活的热乎气,像刚从田间地头、船头灶边捞起来的。
青蚨娘踩着新铺的青石板走到主碑前,袖中算盘磕在碑座上。
她仰头望着自己亲手写的碑铭:此非定式,乃启思之引。
明日之功,不在石上,在你手上。尾音未落,围观的百姓里突然爆发出欢呼。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挤到最前面,踮脚摸了摸梭行劲的石刻,扭头冲身后的农妇喊:娘!
这和你教我绕线团的手法好像!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
卖糖葫芦的老汉捋着胡子凑过去:我挑担子走山路时,总觉得肩窝有股子巧劲,莫不是也能刻块碑?打铁匠的儿子攥着铁锤蹦起来:我打铁时那火星子溅的轨迹,保准比这浪涌桩更带劲!
我望着青蚨娘。
她背对着人群,可我看得见她后颈泛红的轮廓——这是她最得意时才会有的破绽。
当年她在绿柳山庄算死六大派高手,也是这样,表面端着钱庄掌柜的稳重,后颈却红得像煮透的虾。
赵姑娘。青蚨娘突然侧过脸。
赵敏不知何时站在了主碑侧面。
她手里攥着枚巴掌大的金轮残片,边缘还留着火烧过的焦痕。
晨光穿过残片上的镂空花纹,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我想起光明顶密道里那尊破碎的金轮,想起小昭跪在地上捡碎片时,发梢扫过青石板的声音。
你当年说,想建座让天下人都能添柴的火塘。赵敏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碑上的晨露。
她抬手,残片与碑座的凹槽严丝合缝嵌进去,现在,火塘变成太阳了。
碑身突然发出嗡鸣。
我看见金轮残片上的纹路顺着碑座爬向主碑,像条金色的蛇。
原本素白的碑面渐渐浮出暗纹——是张细密的网,和当年小昭掌心的愿金纹一模一样。
公子,该去看看独孤九了。
我转头时,风里已经裹了塞北的沙粒。
独孤九的羊皮囊还沾着草汁,他蹲在篝火旁搓手:我在漠北遇见群小崽子,蹲在炭灰上蹦跶,嘴里喊着火来!
火来!
我当是闹着玩,凑近一瞧——他猛地站起来,踩着炭灰跳了个踉跄,您看这步!
前脚掌点地时收腹提气,后脚跟进时吐气开肩,和《九阳启蒙诀》里的呼吸法分毫不差!
老牧人蹲在篝火另一边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子映着他脸上的皱纹:你们写的符太花哨,咱大老粗不认字。他用烟杆在地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可咱会唱,会跳。
小娃娃们跟着马群跑时哼两句,跟着篝火蹦时扭两下,这功法不就刻进骨头里了?
独孤九的狼毫笔在羊皮纸上翻飞,记录着老牧人说的每一个动作。
他的手在抖——我太熟悉这种抖了,当年我在白猿肚子里初见《九阳真经》时,握书的手也是这样,像是要把整颗心都抖出来。
青蚨姐!独孤九撞开钱庄大门时,青蚨娘正趴在案头核对火藏阁的碑刻清单。
他把画满舞谱的羊皮纸拍在桌上,您看这踏火舞!
他们用身体记功法,比抄书还牢靠!
青蚨娘的算盘珠子哗啦啦撒了一桌。
她抓起羊皮纸的手在抖,指甲几乎要戳破纸背:这是...这是用肌肉记忆替代文字传承!
当年达摩面壁九年,也没琢磨出这么妙的法子!她突然抬头,眼里的金芒比绿柳山庄那夜更盛,快!
把这些舞谱全刻进火藏阁,署名...署名无名氏
那夜万火同燃时,我正伏在赵敏案头看她批巡行使的月报。
突然,她掌心的金纹猛地一跳,紧接着是窗外的更夫,街角的小乞丐,甚至隔壁院的老黄狗——所有有金纹的人同时按住掌心。
公子?赵敏抬头,眼里映着窗外的金光。
我转头。
半空中浮着个模糊的影子,像被水浸过的绢画。
可那眼尾的弧度,那说话时总爱先抿抿嘴的习惯,分明是小昭。
公子,我并非你的婢女。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百年前,鼎主垄断火种,我耗尽性命织出愿金网,只为留一点星火...如今,它烧成了太阳。
赵敏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望着那团影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案上:你早就赢了,丫头。
影子笑了,和当年在灵蛇岛给我换药时一模一样:谢谢你,让我看见这一天。
话音未落,影子就散了。
可我知道,她没走。
她藏在火藏阁的碑里,在踏火舞的跳步里,在每个孩子念《启蒙诀》的童声里。
朝廷的使者是在三日后到的。
八抬大轿停在持愿者总部门口,宦官尖着嗓子喊:奉圣上口谕,宣持愿者盟主赵敏入殿,封国师之位——
赵敏捏着圣旨的指尖泛白。她突然转身,冲门外招了招手。
三百巡行使从四面八方涌来,站成整整齐齐的三列。
他们掌心的金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三百颗小太阳。
赵敏说。
宦官的脸瞬间煞白。
他刚要扑过去抢圣旨,那卷明黄的绸缎已经地烧起来。
火焰腾起的刹那,民心碑突然发出嗡鸣——那座刻满百姓姓名的石碑上,新的刻痕正在缓缓浮现:火不事帝王,只照寒微。
宦官连滚带爬跑了。
可就在他的轿帘掀起时,我听见了——东边的巷子里,有孩子在念《启蒙诀》;南边的码头,船工们的号子声里裹着《启蒙诀》的调子;北边的学堂,先生的戒尺敲着黑板,教的也是《启蒙诀》。
青蚨娘的账本上多了行小字:民火强度峰值,非因悲愤,而出自豪。
深秋的山谷里,枫叶红得像要烧起来。
赵敏坐在我当年打坐的岩石上,掌心的金火忽明忽暗。
她望着山脚下的村落,那里的灯火正一盏盏亮起来,像撒了把星星在人间。
我不烧了。她轻声说,他们都学会自己点灯了。
风突然大了。
枫叶打着旋儿飞起来,竟在她面前旋出个人形轮廓。
那轮廓虚虚实实,像要伸手,又像要握剑。
赵敏笑了。
她伸手碰了碰那团风,落叶簌簌落在她脚边:知道你会来听最后一句——这江湖,我没辜负你。
风停了。枫叶落尽,只余她掌心的金火地灭了。
那天夜里,我坐在山谷的岩石上,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
全国的金纹同时跳动三下,像极了心跳。
而朝阳升起时,我突然觉得——
这江湖的天亮法,好像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