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光海裹着晨露撞进我意识里时,我先闻到了槐花香。
那是老槐树的味道,粗粝树皮蹭过掌心的触感突然清晰起来——原来我在村口老槐树下,树根旁还蜷着只花斑猫,正眯眼舔爪子。
几个扎着青布巾的少年在晒谷场对练,招式名儿喊得脆亮:挑水九式第一式,平肩担!
为首的少年抡着根竹扁担,架势像真在挑水,可运起气来肩窝金纹隐隐发亮。
跟他对练的小胖墩举着个木盆当水桶,歪歪扭扭接招,突然脚底打滑,摔进泥坑里。
我正要替他揪心,却见另外三个少年立刻围过去,四双手掌叠在小胖墩后心,金纹顺着掌心连成光网。
小胖墩闷哼一声,原本紊乱的金纹竟顺着光网重新归位,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咧嘴笑:得嘞,这招搭手引气比我娘揉腿管用!
我喉头突然发紧。
从前在蝴蝶谷,常遇着村民求我治病,他们总带着敬畏的眼神,说张教主救命;可此刻这些少年眼里没有敬畏,只有亮堂堂的热乎气——他们不再等谁赐火,而是互相点灯。
青蚨娘,您看!
火藏阁的木窗一声被推开,我被拽回现实。
青蚨娘正攥着本厚账本,指尖在走火入魔那一栏重重一戳,账本纸页发出脆响:近五日新增三十七例,全是照着野路子张教主神功瞎练的。
前日山阳县有个猎户,硬要学什么九阳雷掌,结果气冲顶门,现在还躺着说胡话!
她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喧哗。
我跟着她挤到门口,正见个穿道袍的术士被两个村妇揪着袖子拖进来,道袍下摆沾着草屑。青蚨娘子给评评理!左边村妇叉着腰,右手举着张皱巴巴的纸,这骗子说梦见张教主传他雷掌,我家小子照着练,昨晚吐了半盆血!右边村妇更利索,直接从怀里掏出个腌菜坛子:他那运气路线图,跟我腌酸黄瓜转圈搅盐一模一样!
青蚨娘的墨笔地拍在案上,金纹从笔杆腾起,在纸页上画出个通红的字。三验制度的木牌被她摔在术士面前:实测要三人,复现要两镇,备案要一阁——你这腌菜功,先过了王二婶的纺车功再说!围观的百姓哄笑起来,术士的金纹地暗了三分,灰溜溜被推出门。
青蚨娘转身时,我看见她眼角泛着红,却笑着把新收的《扶犁桩功》《穿针引气诀》往新账本里塞。
她蘸了蘸朱砂,在朱印旁添了行小字:火非神授,是泥里拱出来的苗。
但江湖从来不是只长苗的地。
第三日午后,独孤九的快马撞进火藏阁时,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浑身沾着尘沙,腰间的火种牌撞在刀鞘上叮当作响:川东两村打起来了!
为争最早拓印火符的名头,一村用火符贴了另一村的屋舍,说是要激发经脉,实则想废人武功!
我跟着赵敏的马车往川东赶。
她掀开车帘时,风卷着尘土扑进来,我却看清了她眼底的冷——从前她动怒会摔茶盏,现在只会把《火律简读本》攥得指节发白。
到了地头,两村的人正举着锄头对峙,东边村的屋墙上密密麻麻贴着火符,金纹像毒蛇般往窗缝里钻。
赵敏没下马,只命人抬来块一人高的木牌,当场念道:火为共燃之物,非争胜之器。
毁人经络者,自削三年民火资格。她话音刚落,东边村的老村长就红了脸:那...那我家小子干的浑事,算我的!
算你的不如算共修的。赵敏跳下马,指尖点着两村中间的空地,合并成共修坊,每月轮着教功法。
东边村的晒谷桩,西边村的编筐引气,都拿出来晒晒。村民们起初梗着脖子,直到西边村的王奶奶当场演示纺车导气法——她摇着纺车,金纹顺着棉线往上爬,竟真的通了督脉。
东边村的小年轻挤着看,有人小声说:比我家那套挑水九式还妙...
当夜,两村的篝火映红了天。
我站在人群外,看赵敏蹲在王奶奶身边,听她絮絮说着纺车功的诀窍。
风里飘来烤红薯的香,有人喊:张教主要是在,准夸咱们会琢磨!我突然鼻子一酸——他们没说张教主会教咱们,而是张教主会夸咱们。
月上中天时,我又在火藏阁。
青蚨娘正对着《九阳补遗·心照篇》的残页发呆,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若人人皆可成你,那你究竟是谁?
我能看见她案头的账本,最新一页写着:民火峰值:豪。
我不是谁。我开口时,阁中所有石碑的金纹突然齐闪,光影交织间,我竟有了实体般的轮廓,我是你们不肯认命的那一口气。
青蚨娘猛地抬头,眼泪砸在残页上。
她没惊呼,只是伸手碰了碰我腰间的位置——那里曾挂着明教圣火令,现在只剩若有若无的金纹,我就知道...只要有人信,你就会回来。
可江湖的风波总比月光来得快。
第五日清晨,独孤九的急报再次打破平静。
他的火种牌裂了道细纹,声音里带着血锈味:西域商队遇劫,匪徒用改良火符封人金纹。
临死前那家伙喊:我们也是持愿者!
凭什么你们当巡行使,我们就得听命?!
赵敏捏着火种牌的手在发抖。
她站在民心碑前,碑身的金纹正随着百姓的念力流动,突然开口:开放火使资格考。
不限出身,不论师承,过三镇共验,领巡行使木牌。
当晚,火藏阁的报名册被挤破了角。
我站在一堆纸页间,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我是猎户,想当火使,教山里娃别瞎练野功。我是绣娘,想当火使,让绣坊的姐妹都能安全运气。最末一页,有个孩子用铅笔歪歪扭扭写:我要当火使,不是为了管人,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再被拦在门外。
晨雾漫进阁子时,我听见外头传来敲锣声。
青蚨娘掀开窗,笑着指给我看:民心碑前搭起了彩棚,说是要给新火使授牌...
她的话被风卷走了半截。
我望着碑身流动的金纹,突然想起当年在光明顶,小昭说公子的功,要配得上这江湖的光。
现在我懂了——这光从来不是谁独有的,是千万人举着火把,互相照着往前走。
而民心碑下的彩棚里,第一块巡行使木牌正被擦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