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阵灼痛里醒过来的。
准确说不是,是残意被某种滚烫的东西拽住了。
像有人攥着我消散前最后一缕雪丝,生生扯进了一方逼仄的土屋。
霉味混着艾草香往鼻腔里钻,油灯在梁上晃,把墙上影子晃成乱草。
教主救我——
少年的喊声响在头顶,带着濒死的破音。
他蜷缩在炕角,额角汗湿的碎发黏成绺,双掌按在丹田上直发抖。
我顺着他的经脉往里看,好家伙,九阳真气像炸了窝的马蜂,在奇经八脉里横冲直撞,把好好的气海搅成了一锅沸粥。
谁教你的?我想开口,声音却散在空气里。
低头时才发现自己又成了半透明的影子,指尖能透过炕席摸到下面的稻草。
视线扫过床头,《破谱拳图解》的封皮磨得起了毛边,边角还沾着锅灰——是焚青那家伙的字,笔锋像砍过石头的刀。
墙上挂着张皱巴巴的黄纸,左一脚,右一脚,送到家才算好的口诀被人用红笔描了三遍,是赵敏的小楷,带点蒙古文的棱角。
药罐边那本《调息安脉十三法》更绝,书脊用麻绳重新缝过,页脚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稻穗,不用猜就是赤驼的农时呼吸图。
少年突然剧烈抽搐,喉间发出呜咽。
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残意裹着最后一点清凉真气探进他识海。
他的经脉里结着冰碴子——是哪个笨蛋教他生吞雪水逼毒?
我顺着任督二脉慢慢梳,把乱窜的九阳真气往气海里引,像哄受了惊的小兽。
没人能救你,除了你自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少年的眼皮动了动。
他的瞳孔里映着我,半透明的影子,像块要化的冰。
我...我试试。他咬着牙,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我看见他气海里的乱流突然缓了,像被什么东西兜住。
是《调息安脉十三法》里那章的法子?
还是《破谱拳图解》里杂糅市井摔跤的巧劲?
当他睁开眼时,我盯着他的掌心。
那里浮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不是从前经书里刻的金纹,倒像春晨草叶上的露,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张大夫!
他醒了!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赶紧退到墙角,看老大夫掀开门帘冲进来,少年却盯着自己的手直笑:我刚才...好像看见个人。
癔症了不是?老大夫摸他额头,走火入魔伤了神,喝两副安神汤就好。
我飘到窗边。
雪停了,东边天泛着鱼肚白。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抱着个瓦罐跑过,瓦罐里飘出热粥香。
她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像根细细的线,连向千里外的昆仑。
驾——
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赵敏裹着大红斗篷,正从镇口的青石板路上策马而来。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火使,每人腰间都挂着个铜火符,在晨光里晃出一片金斑。
赵敏突然勒住缰绳,红斗篷在风里翻卷成团火焰。
她翻身下马,蹲在路边看个小哑巴——那孩子正踮着脚,用两根树枝敲着青石板。
每敲一下,他脚边的火符就亮一道光。
好小子!赵敏拍着腿笑,从怀里摸出枚刻着火焰纹的铜章,同行印记,拿好了。小哑巴睁圆眼睛,把铜章贴在脸上蹭。
她身后的火使们面面相觑:郡主,这...他没学过任何武学啊。
火挑人吗?赵敏甩了甩鞭子,发间的珍珠步摇叮当作响,当年张无忌送外卖时,不也用颠勺的劲破过金刚伏魔圈?她翻身上马,马鞭指向镇外,走!
下一站,松风镇。
我倒要看看,江湖上有多少把无名火
马蹄声渐远,我却被另一道清越的铃声勾了魂。
那声音像山涧里的冰棱撞在一起,从极北的方向飘来。
我顺着声音找,看见独孤九站在寒村的学堂前。
他手里举着把铁钳,钳头夹着枚熔得通红的铜铃——那是用火藏阁最后一块火核残片铸的,表面还浮着星星点点的金斑。
此火非祖传,乃你自燃。他低声念着铃内的刻字,将铜铃挂在门楣上。
风一吹,三十六个铜铃同时作响,清响撞碎了檐下的冰凌。
孩子们从学堂里涌出来,踮着脚摸铃铛,有个穿补丁棉袄的小子突然喊:先生!
这铃声像踏雪步的节奏!
独孤九靠在老槐树上笑。
他的白胡子上沾着雪,却比十年前在光明顶讲经时年轻了十岁。
孩子们开始蹦跳着练步,有的学武当的四平八稳,有的像蝴蝶穿花,还有个小丫头干脆扭着腰肢,把踏雪步走出了秧歌的味道。
他就那么站着听,直到月亮爬上东墙,才拍掉肩头的雪,往更北的深山里去了。
你不配用九阳!
一声吼把我拽回戈壁。
焚青的声音像炸雷,震得燎原社的草棚直晃。
我挤过围观的人群,看见擂台上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她的剑尖还滴着血——刚才她用一招峨眉的金顶九式残招,挑飞了三连胜者的刀。
她体内真气流转跟经书差十八处!焚青跳上擂台,玄铁剑往地上一插,可她赢了!
这还不够吗?他的破布腰带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道当年被光明圣火灼烧的疤痕。
台下有人喊:可她用的是峨眉剑法!
放你娘的屁!焚青扯着嗓子骂,当年张无忌用龙爪手破龙爪手,用七伤拳接七伤拳,哪回是按谱来的?他突然蹲下来,拍了拍那女子发颤的手背,声音软了些:丫头,你刚才那招斜月三星,比我当年在昆仑山劈断碑时还漂亮。
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
我盯着他们的掌心——那女子和被她击败的汉子,掌心都浮起了淡银色的倒悬之眼,像两滴要落的雨。
他们开始看见了。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黑舟客立在东海的雾里。
他手里的《九阳真经》翻到了空白页,海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那串用鱼骨串的铃铛。
海底传来低沉的吟诵,亿万声音叠在一起,像潮水漫过珊瑚礁:五劫将启,薪火待燃......
他低头看掌心,烙印渗着血丝,却笑得像个终于等到戏开锣的看客:来得正好。
我望着海平线。
那里有渔船的灯火星星点点,有早起的渔民在甲板上打拳,有梳着总角的孩童趴在船舷边,对着海面挥小拳头。
山那边传来稚嫩的童声,混着海风飘过来:娘,我刚才打出的那一掌,是不是也叫九阳?
我笑了。
残意又开始散,像春天的雪,融在风里,渗进土里,钻进每个晨起练功的普通人的呼吸里。
最后一刻,我听见自己说:原来最烈的火,从来不在经书上。
海水漫过脚面时,我摸了摸掌心。
那里的倒悬之眼还在跳,却不像从前那么灼人了。
它在等什么?
或许是等第一朵野花从石缝里钻出来,等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长夜,等千万个,用自己的方式,把火重新点亮。
而我,正欲归于永恒的寂静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轻轻说: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