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最后几粒雪籽掠过崖边,云层裂开处漏下的天光,把雪地染成半透明的青灰色。
我站在周芷若身侧,能听见她喉结动了动,掌心草稿纸被攥出细碎的褶皱——那是雪篆生用三天三夜刻在桦树皮上的共治誓文,边角还沾着他昨夜咳的血。
今日......不称王,不立帝。她忽然抬高声音,发顶那枚峨眉玉簪在光里晃了晃,只为一个字。
冰坛那边传来琴弦轻颤。
断弦师太盘坐的位置结着薄冰,盲眼上的白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眼皮。
她十指在琴面上游走,第一声琴音漫开时,我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不是寒毒发作,是那调子太像蝴蝶谷的清晨了。
灶膛里劈柴响,殷梨亭师伯蹲在井边打水,小昭和常遇春在晒药草。
我蹲在檐下看蚂蚁搬家,胡青牛骂骂咧咧说我又偷喝他的补汤......琴音里全是这些,混着新蒸的馒头香,混着母亲给我扎发带时的絮叨。
原来......这就是安心的感觉。
不知谁轻声说了句。
我转头,看见前排一个裹着粗布棉袄的老妇正抹眼睛,她掌心的波纹泛着暖黄,像揣了颗小太阳;旁边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用冻红的手指抠掌心,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教主,我娘在扬州开裁缝铺,她说要是能,就多裁十件冬衣送乞丐。
雪篆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跪在碑前,白发沾着融雪贴在额角,手里的骨针正悬在最后一行字上方。
我这才发现他的棉袍前襟全湿了——不是雪水,是血。
从胸口渗出来的,把凡持阳种者,皆可议江湖事这几个字染成了淡粉色。
老匠头......我要过去扶他,他却冲我摆了摆手。
骨针落下时带起一串血珠,在雪地上溅成梅花点:张公子,这最后一笔......得用活人的血写。
笔锋收住的刹那,他整个人向后仰去。
我接住他时,他的手还攥着骨针,指节硬得像石头。碑底......刻刀......他喉间咯咯响,镇碑......
我把刻刀插进碑底的石缝里,刀柄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全场静得能听见雪化的声音,直到十七道剑鸣同时炸响——十七个女子站在最前排,腰间原本系着各派绶带,此刻正被剑尖挑落,飘雪似的落了满地。
吾等愿为共治执灯人!带头的是恒山派的小师妹,她剑法没练到家,断绶带时划破了指尖,血珠滴在雪上,和雪篆生的血珠连成一线,往后谁要砸这碑,先过我们十七人的剑!
掌声像春雷似的炸开。
我转身去端案上的保温箱,手刚碰到铜锁就顿住了——寒毒又在啃噬心肺,从指尖麻到后颈,眼前的人影都成了重影。
但我还是掀开箱盖,粗陶茶壶的热气扑在脸上,烫得眼眶发酸。
第一碗茶洒向天地时,雪地上腾起一片白雾。
第二碗茶浇在断碑上,那些被旧时代刻满的石纹里,茶水滋滋地冒气泡,像在咬碎什么腐烂的东西。
第三碗茶,我举过头顶。
这盏茶,不敬神,不敬祖。我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疼,是喉头发紧,只敬每一个跑过单、挨过饿、疼过还愿意相信的人。
掌心的竖瞳突然灼痛。
我看见千里外的扬州,小桃的绣坊亮起了灯;苏州的绣娘把茶盏举过染缸,靛蓝的染水映着茶碗;岭南的孩童举着茶碗追狗,笑声撞碎了晨雾——三十六处驿站的灯火同时炸开,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大地上。
林梢传来细微的响动。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杨逍。
他的清源令我见过三次:光明顶大火时他攥着它发抖,绿柳山庄被囚时他用它刮过墙灰,昨天他站在崖下的老松树上,那令牌在他掌心压出了红印。
此刻那枚青铜令牌正静静躺在雪地里,像块被遗弃的旧铁。
杨逍转身要走,却被个扎着歪辫子的小娃娃拦住了。
那是快腿帮李三的儿子,抱着茶碗的手冻得通红:爹说,穿破衣服的叔叔让我给你送茶。
杨逍的背僵了僵。
他蹲下来,指节碰了碰茶碗,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小娃娃急了,直接把茶碗塞进他怀里:不烫!
我用棉袄裹了一路!
茶雾模糊了杨逍的眉眼。
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低头喝了一口,然后突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没有算计,没有防备,像雪化了露出底下的青草。
断弦师太的琴音不知何时变了调,成了《凤阳花鼓》的调子。
有人跟着哼,有人拍起手,雪地上渐渐聚起一圈圈跳舞的人。
周芷若站在碑前,掌心的波纹正自主发光,把字照得透亮。
我摸了摸胸口的沙漏。
沙粒在指缝间流动,还剩十一天。
足够我去大都,去拆了那尊用活人血养的;足够让这碑上的字,跟着每一盏亮起来的灯,烧穿所有旧规矩的壳。
茶雾漫过鼻尖时,我听见周芷若在喊我。
她举着刻刀,碑上已经新刻了一行小字:茶凉可温,心死难复。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腕间未愈的刀伤——那是她昨天为了抢回誓文,和少林俗家弟子拼的。
张无忌!她笑着把刻刀抛过来,该你刻最后一个字了。
我接住刻刀。
掌心的竖瞳里,那丝微光又亮了些。
洗心崖的茶香还裹在风里,我低头看了眼保温箱——里面还剩半壶茶,足够路上喝。
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