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是被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刺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酸痛,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组装起来,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抗议。第二个感觉是……干净。
没有硝烟味,没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酒店常用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双人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房间很宽敞,是标准的商务酒店陈设,米色的墙壁,深色的家具,厚重的窗帘拉着一半,阳光就是从另一半的缝隙里钻进来的。
这是哪里?
记忆如同断片的录像带,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冰冷的眼神,精准的点射,眉心绽放的血花,还有……绘梨衣恐惧的眼神。
想到绘梨衣,路明非心里一紧,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房间里有另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人。他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紧闭的浴室门上。磨砂玻璃后面,透出灯光,还有隐约的、水流的声音。
绘梨衣在里面。
路明非松了口气,至少她是安全的。但随即,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还记得昨晚(应该是昨晚吧?)绘梨衣看他的眼神,那种看着陌生人的、纯粹的恐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脏衣服已经被换掉了,穿着一身干净的、略显宽大的灰色棉质睡衣,不知道是谁给他换的。左臂和额角的伤口……他摸了摸,只有平滑的皮肤,连疤痕都几乎摸不到了,只有额角还残留着一点点结痂的硬感。
“不要死”……
那个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是他自己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冷酷?枪法怎么会那么准?简直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
浴室的水声停了。
路明非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有些紧张地看着那扇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绘梨衣探出半个身子,湿漉漉的暗红色长发披散着,穿着酒店提供的白色浴袍,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小腿。她看到路明非坐在床上,正看着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动作顿住了,抓着门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的脸色比昨晚好多了,恢复了往常的白皙,但那双大眼睛里,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戒备和……害怕。
两人隔着大半个房间,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路明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你没事吧?”、“这是哪里?”、“昨晚……对不起吓到你了?”。
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成一句干巴巴的:“早…早上好,绘梨衣。”
绘梨衣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路明非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这个熟悉的、带着点怂包气息的动作,似乎让绘梨衣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但她还是没有走过来,依旧站在浴室门口,仿佛那里是她的安全区。
尴尬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路明非注意到,自己昨晚穿的那身破烂带血的衣物,以及那把打光了子弹的mp5K冲锋枪,都不见了。是谁把他们弄到这里,还处理了这些痕迹?沈炼吗?那家伙现在又在哪里?
他掀开被子,想下床。脚刚沾地,就是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床头柜。身体的透支远超他的想象。
绘梨衣看着他踉跄的样子,脚下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但最终还是缩了回去,只是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我…我没事。”路明非挤出一个笑容,强撑着站直,“就是有点腿软。”
他慢慢地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楼下是正常的东京街景,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看起来一切平静。但他们就像暴风雨眼中暂时获得安宁的小船,谁知道这平静能持续多久?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路明非老脸一红。
绘梨衣眨了眨眼睛,终于离开了浴室门口的范围。她走到靠墙的小桌子旁,那里放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豆面包和一瓶牛奶,默默地放在桌子边缘,然后自己又退开了几步,低着头,玩着浴袍的带子。
意思很明显:吃的在这里,你自己拿。
路明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前的绘梨衣,会直接把食物塞到他手里,或者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拆开包装,甚至会因为吃到喜欢的东西而开心地晃脚。现在,却像是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还带着些许温度的红豆面包,低声说了句:“谢谢。”
拆开包装,咬了一口。甜腻的红豆馅在嘴里化开,但他却尝不出多少滋味。
绘梨衣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侧影。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轮廓,湿发垂在颊边,有种脆弱的美感。
路明非几口吃完面包,喝掉牛奶,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他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个……绘梨衣,”他斟酌着词语,“昨晚……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绘梨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清晰地写着“是的”。
路明非的心沉了下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昨晚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夺走了好几个人的生命。
“对不起……”他声音干涩,“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我控制不住……”
他试图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难道要说自己可能被魔鬼附身了?
绘梨衣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她的便签本和笔,低头认真地写了起来。
写完,她撕下那张纸,却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递给路明非,而是放在了两人中间的床头柜上。
路明非走过去,拿起便签。
上面是绘梨衣清秀的字迹:
“Sakura,流血了,很痛。不一样的Sakura,害怕。”
很简单的话语,却像针一样扎在路明非心上。她是在说他受伤流血,也是在说那个“不一样的Sakura”让她害怕。
“那个……不是我。”路明非艰难地解释,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至少不完全是……我以后……尽量不那样了。”
绘梨衣抬头看着他,眼神里依旧有疑虑,但似乎因为他这句笨拙的保证,缓和了一丝。她轻轻点了点头。
沟通的桥梁似乎重新搭起了一根细细的钢丝,摇摇晃晃,但总好过彻底的隔绝。
路明非叹了口气,在另一张床上坐下。逃亡还在继续,强敌环伺,而他自己的身体里似乎还埋着一颗不定时炸弹。看着对面安静得像个人偶的绘梨衣,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心疼。
他现在只希望,沈炼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能快点出现,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在这之前,他得想办法,重新赢得这个女孩的信任,哪怕只是让她不再那么害怕自己。
窗外的阳光正好,酒店房间里温暖而安静,但这对亡命鸳鸯之间的空气,却依旧带着一丝初春清晨般的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