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天刚蒙蒙亮,山雾还像揉碎的棉絮裹着禅院,洗尘礼就落在了东厢房的小佛堂里。
没没有其他僧侣,只有方丈大师披着件洗得泛白的玄色僧袍,案上一盏油灯跳着微光,把他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上,像幅淡墨画。
刀片贴着头皮划过,细碎的黑发簌簌落在身前的竹篮里,带着点痒意,却不疼。
方丈的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等最后一缕头发落下,他递来一件灰布僧袍。
粗麻的料子蹭着皮肤,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前两天翻那本讲《师徒缘法》的杂书时悟到的:传道授业者为尊,诚心受教者为徒。
方丈给了我容身之处,又为我剃度,本就该是我的师尊。
于是我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颤:“方丈,我……我想做您的弟子,认您当师尊。”
但方丈并未回答,而是问道:“什么是弟子?什么是师尊?”
我并未理解他为何会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道:“传授知识给予给外者,传授者为师,诚心接受者为师,方丈教我,那便为我的师尊。”
方丈没接话。
他从案上取了几本书,指尖划过封面的《金刚经》《禅修要诀》,还有本封皮泛黄的《杂论修行录》然后递到我手里。
书页厚重,压得我手腕微沉,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钻进鼻腔。
直到他转身要走,身影快融进门外的雾里时,声音才慢悠悠飘过来,像落在水面的叶子,轻却沉。
“师尊与弟子并不是你所理解的,晦舟你犯浑了,在寺庙中,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师尊与弟子,那便是自己。”
直至现在依旧没有理解这句话,但其实甚至几十年来,我真正理解方丈的话只有了了几句罢了。
当时我认为这是方丈的一种委婉拒绝,至于原因在那时想到的有很多,出发点无非是自己不够优秀。
我把书贴在胸口,布料隔着纸页,能感觉到字里行间的分量,便也压下了失落,跟着去了西跨院。
往后的日子,就泡在了晨钟暮鼓里。
连绵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寺庙也散得广,每隔几里就有座小小的庙堂,红墙褪色,门扉半掩,里头没有和尚。
我打扫一处山门,拿着竹扫帚扫台阶上的落叶和霜。
能听见大殿里传来诵经声,声音叠在一起,像流水漫过石头,温温地裹着整个大堂。
大殿内其余和尚并未为此而在意,没有任何的疑问与顾虑,与其在一处破败的大殿中共同拜佛诵经。
山上的和尚少,寺庙却散得广,每隔几里就有座小庙堂,红墙塌了角,门扉挂着锈锁,里头连佛像都没有。
我没去探过,因为心思全在怀里的书上。
每天诵完经,就坐在殿前的老松树下翻书,琢磨《禅修要诀》里的“吐纳之法”,也看《杂论修行录》里写的修行境界。
方丈每天都能见到,他总坐在大殿的高台上,带领众人诵经,声音不高,却能压过所有动静。
结束后我望着他淡然离去,但我知道我现在不应该去打扰他——那时候虽不懂,却隐约觉得,他身上有种“远”,像山巅的雪,但却也藏着说不清的温和。
就如书中描述的佛一样,在我心中,佛从苦海中拯救众生,他是我的佛,从混沌中拯救我。
其他和尚都不爱说话,一个个板着脸,敲木鱼时指尖起落得匀,诵经时声音沉得像山。
可我没觉得他们难相处,有什么问题只要去询问,便会耐心给自己解释清楚。
我很感谢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自此将全身心投入到这种舒缓的生活。
可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也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问题,我感受不到佛的气息。
当我踏入修行后境界缓慢提升,开始了解修行功法,每一本都要求要有佛性,什么是佛性?
每日诵经拜佛,周身只能感触到浓厚的灵力,除此之外什么就没有了,但书中所言只要每日诵经静心,便可在佛身边感受的气息。
自己身处在满是和尚的寺庙中,也按书上所言诵经静心,所以,佛的气息是什么样的?
他并不知道,问过的和尚所言虽皆不同,甚至有的大相径庭,但不妨碍他一点都感受不到。
那时只当是修为不够,因为当他知道这些平时接触的大和尚修为没有一位低于杂书上所标注的元婴境界。
每天都过着重复的生活,却也倾心于这种生活,并未被杂书上所描述的外界生活所打动向往。
就这么过了两年,第三个冬天来的时候,山里下了场大雪,松枝上积着厚厚的白,连诵经的钟声都像裹了霜。
那天晨诵完,往常这时候,方丈早该消失不知所踪,可他却朝着我走过来。
他的僧袍沾了雪粒,走近时,我能看见他眉梢的霜。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我的肩上——没有异样的感觉,可我知道,他是在探查我的修为。攥紧了木鱼,心怦怦跳,藏在心底的担忧又冒了出来:要是方丈觉得我天资太差,会不会把我赶出寺去?
现在自己才炼气三层的修为,有些坐立难安,因为一份担忧始终埋藏在心。
杂书上说,天资差的弟子会被宗门逐出去,我总怕哪天方丈也会嫌我笨,把我赶出这寺庙。
攥紧了木鱼,心怦怦跳,要是方丈觉得我天资太差,怎么办?
但明显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方丈并不在意这些,书上说天资不行的都将被宗门逐出,很明显,书上说的并不都对。
或者说,方丈是仁慈的。
方丈只是看着我,雪落在他的僧袍上,化了又落。
“晦舟,”他的声音比雪还轻,却清清楚楚,“今日先不练吐纳了,跟我去寺外走一趟,处理点事。”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眼底的平静,像殿里的古井,没有波澜,却藏着安稳。
晨雾还没散,诵经声似乎还在大殿里绕,我攥着木鱼的手松了松,起身连忙点头:“是,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