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岚宗测灵广场那不知铺了多少年的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石头都砸出坑来。雨水汇成一股股浑浊的泥水，顺着地势往低处淌，没过了很多人的脚踝。人太多了，黑压压的一片，挤在广场上，像是一群被雨水浇透了的蚂蚁。穿着绸缎锦袍的，有仆役小心翼翼地撑着华盖；衣衫普通的，就顶着斗笠或蓑衣；更多的人，像楚辰一样，什么也没有，只能硬生生淋着。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流进脖领子里，冰冷刺骨，衣服早就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空气里是湿土的味道，还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散发出的汗味，以及一种绷得紧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
楚辰站在人群靠后的地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根高耸的测灵晶柱。它真高啊，三个人估计都抱不拢，通体剔透，立在雨幕里，自己发着光，雨水落在上面就滑开了，半点不沾。此刻，一个穿着不错、像是小家族出身的少年，正把手按在晶柱底部的玉盘上。
晶柱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少年的脸，一点点白下去，比这秋雨还白。他旁边站着的，大概是他父亲，穿着体面，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执事弟子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无灵根，下一个。”
那男人闭了闭眼，重重叹了口气，拉着失魂落魄的儿子，几乎是踉跄着挤下了台，很快就被雨和人群吞没了。
希望破灭，有时候连点声响都没有。
“双灵根！土金双灵根！良才！” 前面猛地爆出一阵喧哗。
人群骚动起来，都踮着脚往前看。只见晶柱上，浓郁的黄、白两色光交替着往上冲，亮堂堂的，稳定地升了丈许高。测试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农家少年，他自己都愣住了，傻傻地看着晶柱。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带补丁衣服的家人，先是呆住，然后猛地爆发出哭声，是那种喜极而泣，互相搀扶着，几乎要跪下去，嘴里呜呜咽咽地念叨着什么。
执事弟子记录着，语气也难得地和缓了点。
楚辰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天上地下，就在这一亮一暗之间分出来了。楚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里，那点疼才能让楚辰稍微清醒点，压住心底里那点不敢让人知道的、微弱的期盼。娘，您留给楚辰的，会是什么呢？您总说，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队伍挪动得很慢。有前呼后拥的皇室成员测出了三灵根，引来一片羡慕的低语。又一个小家族子弟，四灵根，光色斑杂黯淡，那少年脸色瞬间惨白，他父亲在旁边连连摇头，眼神都灰了。
终于，轮到了楚家。
楚云河越众而出。他身姿总是那么挺拔，月白色的云纹锦袍，在这种狼狈的雨天里，也纤尘不染。他甚至不用淋雨，有仆役给他撑着巨大的华盖。
他把手随意地放在玉盘上。
“嗡——”
晶柱猛地一震，一道纯粹、锐利得仿佛能切开雨幕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那光太亮了，刺得人眼睛发疼。金色，没有一点杂色，煌煌赫赫，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感觉。
“单金灵根！天佑楚辰青岚宗！” 执事弟子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全场哗然，所有的目光，敬畏的，羡慕的，嫉妒的，全都钉在了楚云河身上。他脸色很平静，甚至有点淡然，缓缓收回手，好像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扫过人群，在楚辰身上停了一瞬，那里面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楚辰的心往下沉了沉。
“下一个，楚辰。” 执事弟子翻过一页名册，声音恢复了平淡。
周围好像安静了一瞬，很多道目光落在楚辰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楚辰吸了口气，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灌进肺里，一步步走上高台。脚下的青石板很滑。
站定在晶柱前，离得近了，更能感觉到它的巍峨，那上面传来的淡淡灵压，让楚辰呼吸都有些困难。楚辰伸出手，手有点抖，按上了那冰凉的玉盘。
触手是温润的。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死寂。楚辰的心跳好像都停了。
然后，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清的毫光在晶柱最底下亮起，接着，第二点，第三点……赤、黄、青、蓝、褐，五种颜色，斑驳，黯淡，像快要烧完的蜡烛头，微弱地在晶柱根部闪烁，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上去，最后混成一片浑浊不堪、死气沉沉的灰败光泽，被死死压在底部，连一寸高都没有。
“五行伪灵根，劣等。” 执事弟子头都没抬，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一种最终的宣判意味，“灵根斑杂，互克互冲，灵气汲取效率低下，几近于无。道途已绝，下一个。”
道途已绝。
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了楚辰的脑子里。眼前的一切都花了，只剩下那片代表着绝望的、死气沉沉的灰败。耳朵里嗡嗡作响，雨声，人声，都变得很远。血好像一下子冻住了，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气。
完了。什么都完了。
楚辰僵硬地站在那里，手还按在玉盘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
“楚辰。”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楚云河。他走了过来，站在楚辰面前，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既无修道资质，家族资源，不应虚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压过了雨声，“母亲遗留的青竹小院，内含微薄灵脉，于你已是无用。今日起，由家族收回，另行分配，以作资源优化。”
青竹小院！那是娘留给楚辰唯一的东西！是她在楚家那些年，楚辰们母子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那里有她亲手种下的青竹，有她生活过的痕迹！
楚辰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说什么，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不服气？” 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插了进来。楚风晃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快意，他上下打量着楚辰，像在看一堆垃圾，“一个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你那来历不明的娘，死了也不安生，留你这废物拖累家族！楚辰看啊，她就是个……”
“闭嘴！” 楚辰嘶吼出来，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彻底断了。侮辱楚辰，行，但不能侮辱楚辰娘！
楚辰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楚风扑了过去。
可楚辰只是个刚感应到气感，连炼气一层都算不上的凡人，而楚风，早就炼气三层了。
差距太大了。
他甚至没用力，只是随意地一挥手。
“砰！”
一股巨力撞在楚辰胸口，楚辰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泥水溅得到处都是。肚子里翻江倒海，喉咙一甜，一股腥气涌了上来。
还没等楚辰爬起来，一只脚已经狠狠踩了下来，碾在楚辰的侧脸上，把楚辰的头死死压进浑浊的泥水里。冰冷的泥浆瞬间灌进楚辰的口鼻，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楚辰，伴着楚风嚣张恶毒的声音：
“呸！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还敢跟小爷动手？楚辰，认清你自己的身份！你就是个连垃圾都不如的玩意儿！你那贱婢娘亲，死了也是个废物，生出你这种货色！”
泥水堵着呼吸，屈辱和怒火像烧开的滚油在楚辰胸腔里沸腾，几乎要把楚辰整个人炸开。楚辰想挣扎，可那只脚像山一样沉，纹丝不动。视线被泥水糊住，只能看到周围那些冷漠的、看热闹的、或是幸灾乐祸的脸。
就在这屈辱和愤怒到了顶点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悸动，从楚辰丹田最深处猛地炸开！
那感觉极其微弱，一闪就没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混沌苍凉的气息。一股微弱的热流，不受控制地从丹田窜出来，沿着一条古怪的路线，直冲楚辰仍然接触着玉盘的手臂！
与此同时，那测灵晶柱最核心的地方，那片原本已经彻底黯淡死寂的五色混杂之处，一丝微不可察的、非赤非黄非青非蓝非褐的混沌光晕，极其诡异地、违背常理地闪了一下！快得像是眼花，连近在咫尺的执事弟子都没半点反应。
高台远处，一直闭着眼睛，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戒律堂长老雷万钧，却在这时猛地睁开了眼！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测灵晶柱，又落在楚辰被踩在泥水里的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疑虑。那悸动……虽然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那股气息……
楚风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到，他脚下又加了把劲，狞笑着：“废物就是废物！踩你都嫌脏了小爷的鞋！”
“够了。” 楚云河淡漠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情绪，“宗门重地，成何体统。”
楚风这才悻悻地收回脚，还厌恶地在旁边干净的石板上蹭了蹭鞋底，好像真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楚辰趴在泥水里，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混着血丝的泥浆。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脸上火辣辣地疼，但都比不上丹田那里传来的、仿佛被彻底掏空又带着一丝诡异灼热的空虚感。
两名面无表情的执法弟子上前，一左一右把楚辰架了起来。
“楚辰，冲撞同门，亵渎测灵大典，废去修为，打入杂役院，发往灵石矿脉服役。” 执事弟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宣判。
其中一名执法弟子并指如剑，狠狠点在楚辰的小腹丹田处。
“噗——”
一声轻微的、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从身体里传来，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剧痛！那刚刚感应到不久、微弱得可怜的气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像一盏刚点上就被狂风吹灭的油灯，彻底陷入了黑暗。
所有的力气也随之被抽空，楚辰像一摊烂泥般瘫软下去。
雨，还在下。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