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余韵悠长,却未能驱散萦绕在不少官员心头的阴云。
今日崇政殿内那场关乎权力分配的会议,消息早已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了汴梁官场的每一个角落。
新皇雷厉风行,一日之内便厘定了新朝的核心班底。
其手段之果决,用意之深远,让所有旁观者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散朝之后。
并未被列入核心议事的几位前朝重臣,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御史中丞李肃的府邸。
书房内,门窗紧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
侍女奉上茶水后便被屏退,只剩下几位身着常服的老臣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难以释怀的沉郁。
“诸位都听说了吧?”
首先开口的是太常寺卿周望,他须发皆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忠武侯、靖安侯……邢国公、魏国公……好大的手笔,好厚的封赏!”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酸涩与不满。
“石墩、钱贵之流,不过是一介武夫、鹰犬之辈,竟得封侯爵,执掌枢要;”
“张诚、王茹,出身微末,如今竟位列宰辅、执掌御史台!”
他越说越是激动。
“而那韩通、张永德,身为先……先周重臣,转眼便受国公之爵,安享尊荣,岂不令人齿冷!”
他原本想说“先帝”。
但话到嘴边,猛然意识到柴荣并未真正登基,只得硬生生改口,这更让他感到一种憋屈。
“周兄稍安勿躁。”
接话的是礼部侍郎郑元,他年纪稍轻,但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新朝鼎革,论功行赏,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只是如此安排,未免太过倾向于他那帮元从旧部。
我等这些前朝老臣,难道就只能坐冷板凳,眼睁睁看着权柄旁落吗?”
他目光扫过在场几人。
“尤其是李公,您身为御史中丞,清流领袖,德高望重,如今竟……唉!”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李肃身上。
李肃年约五旬,面容清癯。
此刻正闭目养神,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念珠,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直到郑元点名,他才缓缓睁开双眼,那眼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深沉的疲惫与审慎。
“权柄?”
李肃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久居官场的冷静。
“何为权柄?
兵权、财权、监察之权,如今皆系于陛下一心,分授于其信重之人。
此乃帝王心术,巩固根基之举,有何奇怪?”
他看向周望。
“周兄觉得石墩、钱贵是武夫鹰犬,不堪大用?
可正是这些武夫鹰犬,护着他从焦土镇一路走到这汴梁皇城。
陛下起于行伍,自然更信赖这些能握紧刀把子的人。”
他又看向郑元。
“郑贤弟觉得我等坐了冷板凳?
能安然坐在这里品茶论道,而非身陷囹圄。
或像那赵匡胤一般被削职看管,已是陛下格外开恩,示之以宽了。”
他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周望和郑元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不少,但脸上的不甘却并未消退。
“李公所言,固然在理。”
另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官员,权知开封府事刘瑜开口道。
他掌管汴梁民政,位置关键,此刻面色最为凝重。
“然则,新皇登基,总需用人理政。
若一味倚重旧部,排斥我等,这天下州郡、各部衙门的事务。
难道仅靠那几位侯爷、相公就能运转自如吗?
陛下……似乎过于看重武力与旧情,于这治国安邦的经纶之道,恐有欠缺啊。”
他的话,道出了在场许多人内心最深处的忧虑
——他们害怕被边缘化,害怕新皇帝是一个只知马上征战,不懂马下治国的粗鄙之人。
更害怕自己毕生所学的经义文章、为官之道,在新朝变得一文不值。
“欠缺?”
李肃轻轻哼了一声,放下手中念珠。
“你等莫非忘了登基大典前,孙俭在朝会上发难粮草之事?”
他目光扫过众人。
“陛下是如何应对的?
调外州之粮以解近渴,疏漕运之本以图长远,严控粮市以安民心,坚决不采纳加赋之议以收民心。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孙俭丢了三司使之权,陛下却赢得了朝野赞誉。
此举,可像是‘于治国安邦之道有欠缺’之人所为?”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细细回想,确是如此。
那日陈稳处理政务之老练果断,远超他们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
“更何况……”
李肃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陛下并非不用旧臣。
韩通、张永德便是例子。
王朴先生更是被倚为肱骨。
关键在于,‘如何用’,以及‘我等是否愿意被用’。”
他顿了顿,看着几人。
“是抱着前朝旧梦,自命清高,最终被扫入故纸堆;”
“还是认清时势,顺应潮流,在这新朝之中,为我等心中之道,也为这天下百姓,寻得一席用武之地?”
“诸位,该好好思量了。
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啊。”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闻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李肃的话,像一把锤子,敲打着他们固有的观念和摇摆不定的心。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更为隐秘的宅院暗室中,气氛则更加诡谲。
这里聚集的人数不多,只有三五人,皆穿着深色斗篷,遮住了面容。
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
“李肃那个老狐狸,看来是存了归附之心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刻骨的冷意。
“他倒是看得清形势,可惜,骨头太软。”
“哼,识时务者为俊杰?”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嗤笑道。
“他那是贪生怕死,恋栈权位!
柴公尸骨未寒,他便急着向新主摇尾乞怜,真是斯文扫地!”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第三个声音较为沉稳,打断了他们的抱怨。
“新皇帝手段凌厉,已将核心权力抓在手中。
韩通、张永德看样子也被稳住了。
我们之前联络的一些军中旧人,如今也大多态度暧昧。
形势……对我们很不利。”
“难道就这么算了?”
沙哑声音的主人似乎极为不甘。
“这天下,本该是……唉!”
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发出闷响。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沉稳声音说道。
“新朝初立,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暗流涌动。
各地节度使,北面的契丹、北汉,谁会真心服气?
只要我们耐心等待,总能找到机会。”
他话锋一转。
“而且……‘那边’的人,又联系我们了。”
此言一出,暗室内顿时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铁鸦军?”
尖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不错。”
沉稳声音确认道。
“他们承诺,会给我们提供必要的支持,包括……一些能让新皇帝焦头烂额的情报,甚至是一些‘非常规’的力量。”
“但是,他们需要我们更深入地潜伏,在关键时刻,从内部给予致命一击。”
暗室内沉默了许久。
与铁鸦军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深知其危险。
但在目前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这似乎又成了唯一可能掀翻棋盘的机会。
“……具体要我们怎么做?”
沙哑声音最终问道,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夜色渐深,汴梁城中,灯火明灭。
有人已在思量如何效忠新主,有人仍在暗中串联,图谋不轨。
忠诚与背叛,希望与绝望,在这座古老的都城中交织、碰撞。
而这一切,都未能逃过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距离李肃府邸不远的一座普通民宅阁楼上,一名巡察司的暗探。
正借着窗隙的微光,飞快地在纸条上记录着方才进入李府的那些官员的名字和时间。
而在另一条街道的阴影里,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
目送着那几个披着斗篷的人消失在暗室入口,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随即融入黑暗,向着皇城方向潜行而去。
新朝的第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旧臣的心思,如同暗夜中的潮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冲击着新生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