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头的王秀英大娘,是个出了名的能干人。五十出头的年纪,家里家外一把抓,耕田种地、养猪喂鸡,没有一样不是她操持得妥妥当当。她嗓门大,性子急,做事风风火火,村里人都说她“强势”,可谁家有了难处,她总是第一个跑去帮忙。
王大娘丈夫老实巴交,在镇上做零工,两个儿子已成家分开住,但家里大事小情还是她拿主意。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就不信邪,人能叫尿憋死?”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正值农忙时节,王大娘一大早去田里放水。经过村头水沟时,瞧见沟旁干土上竟躺着一条黑鱼,足足有两斤重,腮帮还在一张一合,尾巴时不时拍打几下。
“怪事,水沟就在旁边,这鱼怎么跳上岸了?”王大娘自言自语道。
几个路过的村民也看见了,李老汉停下脚步:“秀英啊,这鱼可捡不得。老话说‘黑鱼上岸,鬼找替身’,这是引路鱼,不吉利啊!”
王大娘哈哈大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这鱼肥着呢,不捡白不捡。”说着就弯腰拎起鱼鳃,那黑鱼猛地甩尾挣扎,溅了她一身泥水。
“你看你看,这鱼邪性!”李老汉摇头,“快放了吧,免得惹祸上身。”
“我怕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王大娘不以为然,提着鱼就往家走。
到家后,小儿子听说这事也劝:“娘,我也听过这说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你们都不敢吃,我自己吃!”王大娘脾气上来了,“我偏要看看能有什么祸事!”
那天晚上,她真的独自把黑鱼烧了吃个精光。据说吃鱼时,鱼眼睛瞪得老大,但她毫不在意。
第二天,王大娘一如往常地下地干活,没事人一样。村里人暗中观察,见她精神抖擞,还笑话那些劝她的人疑神疑鬼。
第三天下午,王大娘在村活动室打麻将。手气正好,连胡了三把,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她大儿媳急匆匆闯进来,怀里抱着发烧的小孙子。
“娘!您还有心思打牌!宝宝烧到三十九度了,快带他去卫生院!”大儿媳语气很冲。
王大娘忙起身:“哎哟,我大孙子怎么了?来来,奶奶看看...”
“看什么看!就知道打牌!家里事一点也不管!”大儿媳突然爆发,“嫁到你们家真是倒八辈子霉!老的少的没一个靠谱的!”
麻将桌上顿时安静下来。王大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默默走出活动室。
谁也想不到,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王大娘回家后,找出放在杂物间的农药瓶。听说她坐在门槛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仰头把整瓶药水灌了下去。
喝完后,她似乎突然清醒了,跌跌撞撞爬到院子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我父亲的电话。
“建国,我不想死...”电话那头,王大娘声音发颤,“我在家喝药了...”
我父亲吓了一大跳:“秀英婶?你说什么?喝的什么药?”
“农药...我才喝下去...”王大娘喘息着,“我不想死啊建国...”
父亲急得声音都变了:“你在家等着!千万别睡!我马上过来!”
父亲叫上我奶奶,两人飞奔到王大娘家。院门虚掩着,他们冲进院子,四处寻找,最后在西南墙角找到了蜷缩在地上的王大娘。一个空农药瓶滚落在旁边。
“秀英!秀英!”父亲扶起她,发现她已经意识模糊,奶奶一直大声喊着。
他们赶紧把人抬上车,往镇医院赶。路上,王大娘偶尔清醒片刻,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刚到急诊室门口,她突然抓住我父亲的手,眼睛瞪得老大,然后头一歪,就没气了。
医生说,农药毒性太强,送来太晚了。
那天晚上,我永远记得天上的月亮大得惊人,圆得诡异,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村子照得如同白昼。村里老人都说,那月光邪性,像是专门为引路照的。
丧事期间,王大娘的大儿媳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那天是因为孩子发烧急糊涂了,平时婆婆对自己那么好,怎么会说出那种混账话。
村里人私下议论,说王大娘一辈子要强,从没被小辈当面那么数落过,一时想不开才走了绝路。但也有人说,那黑鱼确实邪门,怕是早就迷了她的心智,否则以王大娘的性格,断不会因为几句争吵就自寻短见。最后那通电话,或许是药痛让她暂时清醒,可惜为时已晚。
出殡那天,我父亲站在棺木前久久不语。后来他对我说:“你秀英奶奶最后说‘不想死’的时候,声音里全是恐惧和后悔。人啊,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
如今村里人经过那条水沟,总会想起王大娘和她捡到的那条黑鱼。老人们依旧告诫小辈:有些传承多年的老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王大娘的故事,也成了村里人口中又一个关于“生死有命”的传说。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我总会想起那个晚上异常明亮的月光,和那个一生要强却最终以最意外方式离开的妇人。生死之间,有时真的只隔着一念之差,一个转身,甚至一条莫名出现在路边的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