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放榜的日子,像是一锅用文火慢慢熬煮的、极其粘稠的粥,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粘滞得令人窒息。小院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沉重地压下来,只剩下林霄自己那无法平静的心跳声,和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显得格外刺耳的“沙沙”声。
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焦虑。
林霄试图用阅读来麻痹自己,但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小窗,计算着时日,猜测着阅卷的进度,幻想着各种可能的结果——高中的狂喜,落榜的绝望,乃至因此而来的死亡...
那两名锦衣卫依旧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他们的沉默和冰冷的目光,反而加倍放大了这种令人窒息的、被审判前的氛围。
心绪如同精神分裂般在他脑中激烈交战,时而乐观沸腾。
“稳了!绝对稳了!策问题简直就是撞枪口上了!不,是撞我枪口上了!观点扎实,建议务实,就算文采差些,也足够亮眼了!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混个二甲前列?”
“老朱!看到我的忠心了吗?看到我的才华了吗?快给我个官做做!”
时而又悲观肆虐。
“万一...万一哪个考官瞎了眼,就觉得我文辞粗陋不堪入目,直接刷下去怎么办?”
“万一不小心犯了什么自己都没察觉的忌讳?洪武年间的文字狱可不是开玩笑的!”
“老朱的心思比海还深,他会不会临时变卦?他会不会根本就没打算让我活?这考试只是个借口?”
就在这种反复横跳、自我折磨的情绪中,又艰难地捱过了几日。
这天下午,天色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皇城的飞檐,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林霄正对着一本《史记》出神,目光停留在“淮阴侯列传”上,感慨着福祸相依,命运无常,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送饭小太监那熟悉的、轻而规律的脚步声,而是几个略显急促、夹杂着低低交谈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霄的心一下子被攥紧了,猛地从故纸堆中抬起头。这个时候,会是谁?难道是...放榜有消息了?!不可能这么快!那会是...
院门锁链“哗啦”作响,被从外面打开。进来的果然是那名日常送饭、面无表情的小太监,但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人!此人面白无须,年纪约在四十上下,身着代表更高身份的褐色贴里,气质沉静中透着一种久居宫禁培养出的威严,目光扫视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林霄认得这种服色和气度,这至少是宫内有一定品级、常在贵人身边伺候的中层宦官!
小太监手里依旧提着那个熟悉的食盒,而那位年长的宦官则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用明黄绸缎覆盖的提篮,神色间那种恭敬,显然是针对这提篮所代表的意义,而非针对林霄本人。
“林秀才。”
年长宦官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宫内的威仪,不容忽视,
“陛下念你备考辛劳,特赐御膳房精制点心一盒,以示慰勉。望你感念天恩,好自为之。”
林霄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干:
“学生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却是疑窦丛生,警铃大作。老朱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考试都考完了,结果未知,生死未卜,这个时候跑来“慰勉”?这关怀未免太“无微不至”,也太不合时宜了点!黄鼠狼给鸡拜年?
年长宦官将那个明黄色的提篮轻轻放在桌上,小太监则默不作声地将食盒里的普通饭食取出摆好。两人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去。
年长宦官的目光在狭小、简陋的屋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霄那张堆满笔记、写满字迹的破桌上,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
“林秀才甚是勤勉刻苦,咱家瞧着,这满屋的笔墨,皆是心血。听闻此次春闱策问,关乎吏治民生,正是陛下日夜焦心劳思之大事。若天下士子皆能如你这般留心实务,学以致用,何愁天下不治,盛世不延?”
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而发的感慨和夸奖,但林霄却听得心头猛地一凛,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这宦官!
他怎么知道此次策问的题目内容?
还如此准确地“听闻”了?
是皇帝随口对他提起的?
还是他本身就负责传递某些信息?
亦或是...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试探?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极力保持谦恭与惶恐,垂首答道:
“公公谬赞,学生实在惶恐!学生愚钝不堪,才疏学浅,只是秉承圣贤教诲,恪尽读书人的本分罢了。陛下宵衣旰食,心系天下苍生,方是学生等万世效仿之楷模。学生唯有竭尽驽钝,方能报答陛下万分之一。”
年长宦官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模糊的、似是而非的笑容,让人完全无法捉摸其真实情绪:
“嗯,懂得恪守本分,便是好的。陛下圣明,对真正有心为国效力之人,向来是不吝恩赏的。”
他话锋忽然极其自然地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闲事,似是无意地问道,
“哦,对了,咱家方才从宫里出来时,仿佛看见都察院韩宜可韩御史的车驾,正往通政司的方向去呢,行色匆匆,怕是又有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的要紧奏疏要递吧?唉,这韩御史,可是清流言官里出了名的一把硬骨头,性子执拗得很呐。”
林霄心中如同被重锤猛击,“咯噔”一下!韩宜可!那个在午门外曾唯一站出来、为他这个“狂生”说了一句公道话的御史!这宦官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貌似无意地提起他,是什么意思?
是暗示韩宜可可能会帮他?
是警告他不要与清流走得太近?
还是想试探他与韩宜可是否早有勾结?
或者,仅仅是一句纯粹的闲话?
无数可能性瞬间闪过脑海,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面上努力维持着不动声色,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佩:
“韩御史风骨铮铮,不畏权贵,学生虽身处乡野,亦素有耳闻,心下甚是敬佩。”
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言多必失,落入什么语言陷阱。
年长宦官似乎也并没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的回答,又仿佛真的只是随口闲话了几句天气冷暖、京城近况,便带着小太监告辞离去。
院门重新落锁,将那短暂而诡异的插曲隔绝在外。林霄独自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无比刺眼的明黄色提篮上,只觉得那颜色灼目无比,仿佛内里藏着噬人的火焰。
他缓缓走过去,手指微带颤抖地揭开那光滑的明黄绸布,打开提篮。里面是几样制作得极其精巧别致的点心,栩栩如生,色泽诱人,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但他却毫无食欲,反而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皇帝的赏赐,宫中宦官的突然到来,那番看似闲聊却句句机锋的话语...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正在慢慢收拢的无形之网,让他感到窒息。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做成花瓣形状的点心,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又轻轻掰开,里面是细腻香甜的豆沙馅,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
“不是下毒...那到底是什么?总不会是老朱真的突然父爱泛滥了吧?”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提篮的底部,那里为了防震和美观,垫着一层柔软的、颜色略深的细棉纸。
他心中蓦然一动,一个念头闪过!他小心翼翼地将上层点心轻轻取出,屏住呼吸,手指微颤地揭开了那层作为衬垫的棉纸——
棉纸之下,提篮的底面上,赫然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不足巴掌大小的纸条!
林霄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以极快的速度,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张纸条攥入手心,藏入袖中,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强作镇定地将点心依原样放回,盖好提篮,他走到床边坐下,背对着窗户和门口的方向,这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摊开手掌。
纸条上的字迹很小,却极其清晰工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熟悉的清秀风骨——与他之前意外得到的那本《策问精要》上的字迹,同出一源!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却足以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句话:
“策问甚得圣意,然文采稍逊,恐遭嫉,慎言。”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干净利落,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警告意味。
林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从脚底板瞬间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握着纸条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纸条是谁放的?
是那个年长宦官?
他是什么人?是谁的人?
皇帝的心腹?
司礼监的?
东厂的雏形?
还是太子朱标的人?
亦或是...韩宜可的人?
那位刚正的御史,难道在宫中也有能传递如此隐秘消息的渠道?
最让他心惊的是——“甚得圣意”!
这四个字是巨大的肯定!说明他的策论内容,极大概率已经以某种方式被皇帝知晓,并且得到了认可!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紧随其后的——“文采稍逊,恐遭嫉”!
这是赤裸裸的提醒和警告!他的优点和缺点,都被那双隐藏在深宫中的眼睛,或者他身边的某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已经有人因此注意到了他,甚至可能已经生出了嫉妒之心,准备在阅卷排名、乃至放榜之后借题发挥,寻衅找茬?
最后的——“慎言”!这是在明确告诫他,在放榜前后这段极其敏感、微妙的时期,要格外谨言慎行,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授人以柄,不要留下任何可供攻击的口实!
是谁?在暗中如此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能巧妙地利用皇帝赏赐的机会,将如此要命的信息精准地传递到他的手中?
林霄猛地想起贡院外,那青衣女子最后的回眸,那个轻微却坚定的点头。
难道是她?!
可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个能女扮男装混入书坊、甚至可能进入考场的女子,一个能写出那般精深策论评析的女子,一个能让宫中宦官为其传递消息的女子...这能量未免也太可怕了!
或者...这根本就是东宫的手笔?太子朱标对他流露出的那一丝善意,转化为了实际的庇护和提醒?
无数的猜测如同沸腾的泡沫,在他脑海中疯狂翻腾、炸裂,却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反而让局势显得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无论如何,这纸条传递的信息是明确无误的:他可能极有机会高中,但危机并未随着考试结束而解除,反而因为他可能即将崭露头角,而面临着新的、来自潜在同僚的、更加隐晦和危险的嫉妒与倾轧!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晦暗,终于,窸窸窣窣的、今冬的第一场雪,如同扯碎的棉絮般,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洁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了小院的枯枝、泥地,很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白色,仿佛要掩盖一切痕迹。
林霄走到油灯前,将那张小小的纸条就着跳动的火苗点燃,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一小撮灰烬,然后轻轻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他走到窗边,透过狭窄的窗棂,看着窗外那片被雪花逐渐覆盖的、狭窄的天地,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深沉、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战意。
科场之争,从来都不只是在考场之内的那三天。
放榜之日,名次高低,或许才是真正较量的开始!官场这座更大的、更残酷的考场,已然向他露出了冰山一角!
他深吸了一口涌入窗缝的、夹杂着雪花的冰冷空气。
“文采差怎么了?!老子走的就是务实路线!干实事的人要那么花团锦簇的文采干嘛?嫉恨?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老子连朱元璋的午门都闯过,诏狱都睡过,还怕你们这些背后搞小动作的魑魅魍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