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密室内的空气,在韩奎离去后,并未真正松弛下来,反而被一种更急促、更紧张的沉默所笼罩。
「立刻转移?去北狄?」福忠被冷焰这突如其来的决断惊得怔住,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担忧,「殿下,您的伤势……还有,我们如何能突破韩奎的监视?他现在定是因西线军情暂时退去,可外围的耳目……」
「正是因为西线军情,我们才有一线生机!」冷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强忍着脚踝和肩头传来的剧痛,试图撑起身子,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韩奎此刻心神大乱,首要任务是向德熙太后禀报西线变故,并调整部署。他对我们的监视,必然会出现短暂的、也是唯一的空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若等他稳住心神,或者德熙太后下达新的指令,我们将再无脱身可能!」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福忠、阿芜和刚刚返回的石虎:「留在胤朝境内,无论躲在哪里,都如同瓮中之鳖。德熙太后与萧绝,无论谁胜谁负,最终都不会放过我。只有回到北狄,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才能获得真正的喘息之机,才能借助母族的力量,卷土重来!」
石虎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和汗水,眼神灼灼,他本就是北狄人,对返回故土有着本能的渴望:「殿下说得对!在胤朝,我们是无根浮萍,只能东躲西藏。回了北狄,就算王叔势大,但总有忠于先王和公主的部族!总比在这里任人宰割强!」
阿芜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到冷焰身边,小心翼翼地检查她肩头是否因刚才的情绪激动而崩裂,眼中满是坚定,显然无论冷焰去哪里,她都会誓死相随。
福忠看着冷焰那因疼痛和决绝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簇不曾熄灭的复仇火焰,心中长叹一声,知道已无退路。他重重一点头:「老奴明白了!殿下说去哪,老奴就去哪!只是……我们该如何走?通往北狄的关隘,如今定然守卫森严。」
冷焰看向石虎:「石虎,你常年行走山林,对边境小道最为熟悉。可有路径,能绕过主要关隘,潜入北狄?」
石虎眉头紧锁,快速在脑中勾勒着边境地图:「有!但……极其难行。需要穿越黑风岭的原始山林,那里毒瘴弥漫,猛兽出没,几乎是人迹罕至。而且,需要至少七八日行程,殿下的伤……」
「顾不了那么多了!」冷焰咬牙,「再难行,也比留在这里等死强!瘴气猛兽,总有办法应对。石虎,你前头带路。福忠,阿芜,我们简单收拾,立刻出发!」
「是!」三人齐声应道。
时间紧迫,不容丝毫耽搁。阿芜迅速将剩余的草药、干净的布条和仅有的干粮打包。福忠则清理掉密室内众人停留过的痕迹,尤其是冷焰换下的带血纱布,小心翼翼地焚毁。石虎再次潜出,确认外围韩奎留下的暗哨是否因西线军情而有所松懈。
片刻后,石虎返回,低声道:「走了两个!剩下三个,注意力似乎也被西边的动静吸引,放松了对我们这边的盯防。现在是最好时机!」
「走!」冷焰低喝一声。
在石虎和阿芜的搀扶下,冷焰忍着钻心的疼痛,离开了这个藏身数日的破庙密室,重新投入到外面茫茫的山林之中。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在她看来却带着一种逃亡的刺目。
石虎果然对山林极其熟悉,他选择的路径异常隐蔽崎岖,很多时候甚至不能称之为路,需要在藤蔓荆棘中强行穿行,或者沿着湿滑的溪谷边缘艰难挪步。冷焰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石虎和阿芜身上,每走一步,脚踝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肩头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与血水混在一起,黏腻而难受。
福忠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但依旧咬牙紧跟,手持一根削尖的木棍,既是拐杖,也是武器,警惕地注视着后方。
山林寂静,只有几人粗重的喘息声、脚踩在落叶枯枝上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兽啼鸣。这份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慌,仿佛危机就潜伏在每一片树叶之后。
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冷焰的脸色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几乎虚脱。
「殿下,歇息片刻吧。」阿芜心疼地恳求道,她能感觉到冷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不行……」冷焰喘息着摇头,「不能停……韩奎……随时可能反应过来……」
石虎看了看前方更加茂密阴暗的丛林,又回头看了看来时路,沉声道:「再坚持一下,穿过前面那片雾谷,我们就彻底离开韩奎最容易追踪的范围了。不过……那雾谷常年弥漫着淡淡的瘴气,虽不致命,但吸入过多会头晕目眩,大家用湿布捂住口鼻,跟紧我,千万不要走散!」
众人依言,撕下衣襟,在溪水中浸湿,掩住口鼻。石虎一马当先,拨开浓密的灌木,率先踏入那片被灰白色雾气笼罩的山谷。
谷内光线昏暗,雾气氤氲,能见度极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腐烂的怪异气味,即使隔着湿布,也让人感到些许胸闷。脚下的泥土湿滑松软,布满青苔,每一步都必须格外小心。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滴水声,更添几分诡异。
冷焰强打着精神,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身体,紧紧跟着石虎模糊的背影。她知道,这是通往生路的必经之险。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看到一丝希望时,给予最残酷的打击。
就在他们深入雾谷腹地,以为即将摆脱追兵之时——
「嗖!」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破开浓雾,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射队伍中间的冷焰!
「殿下小心!」一直高度警惕的福忠嘶声大吼,几乎是在弩箭出现的瞬间,猛地向前一扑,用自己干瘦的身躯挡在了冷焰身后!
「噗嗤!」
弩箭深深扎入福忠的后肩,血花瞬间迸溅而出!
「福忠!」冷焰回头,恰好看到福忠中箭踉跄的一幕,目眦欲裂。
「有埋伏!保护殿下!」石虎反应极快,瞬间拔出猎刀,将冷焰和阿芜护在身后,目光凶狠地扫视着雾气弥漫的四周。
阿芜也迅速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匕,虽然脸色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浓雾中,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七八个黑色的身影。他们穿着与山林颜色相近的劲装,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握着弓弩或短刀,呈扇形缓缓包围上来。为首一人,身形矮壮,眼神阴鸷,手中端着一具已经重新上弦的劲弩。
「是‘潜蛟卫’的暗哨!」石虎咬牙低吼,认出了这些人的装扮和武器风格。他们并非韩奎的人,而是萧绝麾下,专门负责山林追踪刺杀的精英!
显然,韩奎的监视网之外,萧绝也从未放弃对冷焰的搜捕!这些“潜蛟卫”暗哨,恐怕早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一直暗中尾随,直到这地形复杂、易于埋伏的雾谷,才骤然发难!
「啧,老东西倒是忠心,替主子挡了一箭。」那矮壮头领声音沙哑,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冷焰公主,束手就擒吧,这雾谷,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休想!」石虎怒吼一声,知道已无退路,唯有死战!他率先发难,如同猛虎出柙,猎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扑那矮壮头领!
「杀!一个不留!」矮壮头领冷声下令,同时举起劲弩,再次瞄准被石虎和阿芜护在中间的冷焰!
其余黑衣暗哨如同鬼魅般同时发动攻击,刀光闪烁,弩箭频发,瞬间将四人卷入生死搏杀之中!
石虎武艺高强,悍勇无比,一把猎刀舞得密不透风,瞬间便与两名暗哨缠斗在一起,刀锋碰撞,火星四溅!他凭借着一股狠劲和丰富的山林搏杀经验,竟一时不落下风。
阿芜虽然武功不高,但身形灵活,手持短匕,专门袭扰试图靠近冷焰的敌人,招式刁钻狠辣,竟也逼得一名暗哨一时无法近身。
但最危险的,依旧是那手持劲弩的头领和另外两名不断寻找机会发射冷箭的弩手!
福忠肩头中箭,血流如注,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但他依旧挣扎着站起,捡起地上的木棍,嘶吼着冲向一名试图从侧翼偷袭石虎的暗哨:「跟你们拼了!」
「福忠!不要!」冷焰急呼,想要阻止,却因伤势和虚弱,动作慢了半拍。
那暗哨被福忠这不要命的打法稍稍阻滞,反手一刀,便轻易荡开了木棍,刀光一闪,在福忠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福忠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鲜血瞬间染红了前襟,眼看就要倒地。
「福伯!」阿芜惊呼,分神之下,被一名暗哨抓住破绽,短刀擦着她的手臂划过,带起一溜血珠。
石虎见状,心神俱震,怒吼连连,攻势更猛,想要逼退对手去救援,却被两名配合默契的暗哨死死缠住,无法脱身。
情势急转直下,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冷焰背靠着一棵粗大的古树,剧烈的喘息着,看着忠心耿耿的福忠倒在血泊中,看着阿芜受伤,看着石虎陷入苦战,一股绝望和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吞噬。难道……难道她终究还是逃不出这胤朝的土地,要死在这些鹰犬之手?
不!她不甘心!
她猛地抬头,目光扫过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扫过脚下湿滑的苔藓,扫过身旁古树虬结的根系……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闪现!
「石虎!向左边断崖退!阿芜,跟上!」冷焰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同时,她猛地将袖中一直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一小包药粉——那是阿芜给她准备的,用于麻痹伤口、缓解剧痛的麻沸散——狠狠撕开,用尽全力,向着追击最猛的矮壮头领和两名弩手的方向抛洒而去!
药粉混入浓雾,无色无味,但骤然吸入,依旧让那三人动作微微一滞,咳嗽起来。
石虎虽不明白冷焰意图,但对她的指令毫无保留地执行。他怒吼一声,虚晃一刀,逼开正面之敌,一把拉起受伤的阿芜,护着冷焰,向着冷焰所指的、左侧那片雾气更浓、地势更显陡峭的方向疾退!
「想跑?追!」矮壮头领很快缓过气来,眼中杀机更盛,带着手下紧追不舍。
冷焰一边在石虎的搀扶下艰难奔逃,一边急促地说道:「石虎……我记得……你之前探路时说过……这雾谷左侧有一处断崖,崖下是激流?」
「是!殿下!那断崖极其险峻,下面水流湍急,乱石密布,跳下去九死一生!」石虎急声道。
「不跳崖!」冷焰眼神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靠近崖边……应该有……藤蔓!或者……突出的岩石……我们赌一把!」
她在赌,赌这原始山林断崖的常见地貌!赌那一线生机!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弩箭不时擦身而过,钉在树干上,发出“咄咄”的声响。
终于,他们冲出了浓雾最密的区域,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果然是深不见底的断崖,云雾在崖下缭绕,隐约能听到轰隆的水声。而就在断崖边缘,垂落着不少粗壮的古老藤蔓,虬结交错,深深扎入崖壁石缝之中。
「抓住藤蔓!下去!」冷焰毫不犹豫地命令。
「殿下!这太危险了!」阿芜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脸色惨白。
「没时间了!快!」冷焰厉声道,率先抓住一根看起来最为粗壮的藤蔓。
石虎一咬牙:「信殿下的!阿芜,抓紧!」他一手抓住一根藤蔓,另一只手紧紧揽住阿芜的腰。
福忠挣扎着爬到崖边,也抓住了一根藤蔓,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追到不足十步的“潜蛟卫”暗哨,脸上露出一抹决绝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殿下!老奴……先走一步!来世再效忠殿下!」
说完,他竟然主动松开了藤蔓,整个人向着追兵的方向,翻滚而去!
「福忠!!」冷焰的心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福忠是要用他最后的生命,为他们争取那宝贵的几秒钟!
「老东西找死!」矮壮头领被福忠这突如其来的自杀式阻拦弄得一怔,随即暴怒,一脚将滚到面前的福忠踢开,举弩便射!
但就是这短短的一瞬耽搁,冷焰、石虎和阿芜已经抓紧藤蔓,纵身向崖下荡去!
「放箭!射死他们!」矮壮头领气急败坏地吼道。
数支弩箭呼啸着射向崖下,钉在崖壁上,或者擦着藤蔓飞过。
冷焰紧紧抓着冰冷湿滑的藤蔓,身体在惯性作用下狠狠撞在长满青苔的崖壁上,肩头的伤口瞬间崩裂,剧痛让她几乎晕厥,但她死死咬着牙,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没有松手。她能感觉到弩箭从头顶飞过的破空声,能听到上方传来追兵气急败坏的咒骂。
藤蔓在剧烈晃动,不知能支撑多久。下方依旧是缭绕的云雾,看不到底,只有轰隆的水声越来越近。
「殿下!抓紧!下面好像有个平台!」石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惊喜。
冷焰奋力向下看去,透过稀薄的雾气,隐约看到下方约莫两三丈的地方,似乎有一块从崖壁突出的巨大岩石,像一个小小的平台。
「向平台荡!」冷焰喊道。
三人奋力调整着藤蔓的摆动方向,艰难地向那块突出的岩石靠近。藤蔓摩擦着崖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不时有碎石被蹭落,坠入下方深渊。
终于,石虎率先落在了平台上,他立刻回身,一把抓住还在半空摇晃的阿芜,将她拉了上来。紧接着,他又探出身子,抓住了冷焰的手臂,用力将她拽上平台。
平台不大,仅能容纳三五人站立,上面覆盖着湿滑的苔藓。三人瘫坐在平台上,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福忠的悲痛交织在一起,让气氛沉重得几乎窒息。
上方的咒骂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些“潜蛟卫”暗哨似乎不敢贸然攀爬藤蔓下来,也可能认为他们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必死无疑,最终选择了撤退。
「福忠……福忠他……」阿芜看着上方空荡荡的崖顶,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冷焰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崖壁上,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又一个忠诚的人,为她而死。「他的仇……我记下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如同这崖底的寒风。
石虎沉默地检查着阿芜手臂上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他的眼中也充满了血丝和愤怒。
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些体力,三人开始观察所处的环境。平台内侧,紧贴着崖壁的地方,竟然有一个被藤蔓和杂草几乎完全遮蔽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
「这里有山洞!」石虎拨开藤蔓,警惕地朝里面望了望,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凉风从洞内吹出。
「进去看看,或许有路。」冷焰挣扎着站起。如今他们身处绝境,任何可能的生路都不能放过。
石虎率先钻入洞中,阿芜扶着冷焰紧随其后。
洞内起初狭窄阴暗,但前行十余步后,竟逐渐开阔起来。更令人惊讶的是,洞穴并非天然形成,两侧崖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虽然粗糙,但明显是条刻意修建的通道!通道一路向下,坡度平缓。
「这……这是什么地方?」阿芜惊讶地低语。
「像是……一条密道。」石虎抚摸着崖壁上的凿痕,眼中也满是惊疑,「看这痕迹,年代似乎很久远了。难道是前朝,或者更早时期,为了躲避战乱或者运送物资开凿的?」
冷焰心中一动,想起了之前韩奎提到的关于前朝宝藏和秘密工程的只言片语。难道……这条密道,与那些传说有关?
无论如何,这无疑是绝境中的一条生路!
三人沿着通道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通道蜿蜒曲折,时而狭窄,时而宽阔,但总体趋势是一直向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霉变的气味,但并无窒闷之感,显然有通风之处。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隐传来了微弱的光亮,还有……流水声!
他们加快脚步,走到通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出口处,依然是在一处陡峭的崖壁之上,但距离下方的河面已经不足十丈!一条湍急的河流从峡谷中奔涌而过,水声轰鸣。而对岸,不再是胤朝境内那熟悉的连绵山峦,而是呈现出北狄特有的、更加苍凉雄浑的地貌!
「我们……我们过来了!」石虎难以置信地看着对岸,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殿下!我们到北狄了!这条密道,竟然直接穿过了边境山岭!」
冷焰站在洞口,望着对岸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绝处逢生!她终于,踏上了北狄的土地!
虽然前途依旧未卜,虽然身边只剩下了石虎和阿芜,虽然身上带着重伤,心中刻着仇恨与悲痛……但至少,她挣脱了胤朝那个巨大的牢笼,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找路下去,渡过河,就是北狄。」冷焰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新的棋局,开始了。」
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胤朝的方向,眼神冰冷如铁。
「萧绝,德熙太后……我们之间的账,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