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火耀京师
乾清宫内的烛火,在八月廿二日这个漫长的夜晚,摇曳得格外凄惶。宫外,北京城却沉浸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与零星爆发的激烈喧嚣交织的网中。
子时过半,李若琏站在北镇抚司衙门刚刚清理完毕的庭院中,脚下青石板缝隙里的血尚未凝固,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铁锈的腥气。他听着从城中不同方向隐约传来的喊杀声、短促的火铳轰鸣、以及更远处受惊的犬吠与婴孩啼哭,面甲下的脸庞如同冰封。
“指挥使,九门均已换防完毕,悬挂信王旗号。各门守将皆已效忠。”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臂缚白巾(行动标识)的千总快步走来,低声禀报,气息因疾行而略显粗重。
李若琏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东南方向,那里是东厂和魏忠贤府邸所在的区域,此刻仍有火光闪烁。“各队伤亡如何?”
“突袭东厂时遭遇死士抵抗,折了七个弟兄,伤二十余。攻打魏逆府邸,因其蓄养江湖亡命徒,火铳队初次实战,配合生疏,伤亡稍大…阵亡十一,伤三十多。但…目标已全部达成。”千总的声音低沉下去,随即又扬起,“其余各处的抵抗微弱,多是望风而降。”
“记下每一个名字。”李若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重如千钧,“他们的功勋,殿下…监国绝不会忘。抚恤加倍。”
“是!”千总眼中闪过一抹激动与哀恸交织的复杂神色,用力抱拳。
这时,又一骑快马奔入衙门,骑士滚鞍下马:“报!李永贞、刘若愚等一众阉党头目已从各自私宅擒获,抵抗者格杀,现正押往诏狱!”
几乎同时,几名锦衣校尉押着一个面如死灰、身穿便服却依旧能看出品级不低的官员走来。“指挥使,在崔呈秀外宅发现此人,藏于地窖,试图贿赂我等。”校尉踹了那人一脚,“经辨认,乃兵部尚书崔呈秀之弟,工部侍郎崔凝秀。”
崔凝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李指挥!李大人!饶命啊!下官…下官只是依兄长官势,从未…从未亲手害过人命啊!银钱…我愿献出所有家产…”
李若琏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件秽物,摆了摆手,懒得再多言一句。校尉会意,粗暴地将其拖走,求饶声迅速远去。
“清理名单,核对人数。凡有抵抗或试图潜逃者,就地正法。其余,暂押待审。”李若琏下达最终指令。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最深沉的黑暗正在缓缓褪去,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
“天,快亮了。”
文华殿内,烛火通明。
朱由检并未安坐,而是在殿中缓缓踱步。他身上仍穿着那身素服,外面随意罩了件袍子。殿外每一次隐约传来的声响,都让他的脚步微微一顿,但面色始终沉静如水。
方正化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左臂衣袖处有轻微的破损和一丝早已干涸的血迹,那是傍晚“瓦片意外”时留下的。他来到朱由检身后三步处,垂首低声道:“主子,宫内已靖。司礼监、御马监、印绶监、兵仗局等要害均已掌控。王体乾、涂文辅等均已拿下,客氏于咸安宫中被软禁,哭闹了一阵,现已无声息。”
朱由检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他沉默片刻,问道:“外面呢?”
“李指挥使方才遣人密报:魏逆、崔呈秀(已自尽)、许显纯、田尔耕(已伏诛)…‘五虎’、‘五彪’及其核心党羽,十之八九已成擒或伏诛。九门紧闭,京营稳定,东厂已破。眼下正在全城索拿余孽,清点战果。”
方正化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但若细听,能察觉到那平淡语调下极力压制的一丝颤抖——那是历经巨大风险、终获成功的激动,更是对眼前这位年轻监国深不可测手段的凛然敬畏。
“伤亡如何?”朱由检停下脚步,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方正化受伤的手臂上。
方正化下意识地将手臂往后缩了缩:“劳主子挂心,皮肉小伤,无碍。外面行动的将士…颇有折损。尤其攻打东厂和魏逆府邸,贼人负隅顽抗,火器虽利,终是初战。”
朱由检的眼神黯淡了一瞬,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厚恤,重赏。若有家眷,要好生抚养。”
“主子仁德。”方正化深深一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英国公张维贤在家丁搀扶下,竟亲自赶到了文华殿外求见。这位老勋贵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官袍略显凌乱,但精神却异常矍铄,眼中精光四射。
朱由检立刻宣入。
“监国!”张维贤进入殿中,竟不顾年老,便要行大礼。朱由检快步上前扶住:“国公爷不必多礼!深夜劳您奔波,是孤之过。”
“监国哪里话!”张维贤情绪激动,声音洪亮,“老臣…老臣是来报喜,更是来表忠的!京城…京城已然光复!阉党魁首尽数成擒!五城兵马司现已听从调遣,正协助锦衣卫巡街安民。百姓虽有惊扰,但未见大规模骚乱。监国…您…您真是…”他似乎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位一夜之间翻转乾坤的少年亲王,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大明有幸!江山有幸啊!”
朱由检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扶着英国公的手臂微微用力:“非孤一人之功,乃上下将士用命,国公爷及诸位忠臣鼎力支持之果。此刻尚不是庆功之时,黎明将至,百事待兴。”
“监国所言极是!”张维贤重重顿首,“老臣已传令下去,凡我勋贵子弟、府上家丁,皆需出力,协助维持京城秩序,弹压任何趁火打劫之辈!”
“有劳国公爷!”朱由检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勋贵集团的公开支持和实际行动,对于稳定京城局面至关重要。
送走激动不已的英国公,朱由检重新走回窗前。东方的鱼肚白已渐渐扩散,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红。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
一夜的腥风血雨似乎正在悄然退去。喊杀声和火铳声已基本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响起的、规律而沉重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那是胜利者在巡视自己的战场,宣告秩序的回归。
偶尔,还有一两声短促的惨叫或呵斥从某个深巷院落中传出,那是最后的清剿和抓捕,如同巨鲸吞食小鱼,已是尾声中的涟漪。
北京城,这座帝国的中枢,在经历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由火与剑主导的惊魂之夜后,正带着满身的创伤和迷茫,缓缓睁开双眼,迎向一个未知的黎明。
朱由检极目远眺,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些在黑暗中倒下的身影,看到了被抄没的府邸中堆积如山的罪证和财帛,也看到了那些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命运的官员,更看到了无数蜷缩在家中、对窗外巨变一无所知又恐惧无比的平民百姓。
他的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责任感骤然压下。
“方正化。”他轻声唤道。
“奴婢在。”
“传孤的令:天明之后,即刻张榜安民。告知京城百姓,奸佞已除,社稷无恙。着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加派巡逻,严惩任何趁乱盗窃、抢劫、造谣生事者。命顺天府尹(可能已换人或待换)开设粥棚,稳定民心。”
“是!”
“还有,”朱由检顿了顿,“让李若琏、还有你,尽快将昨夜行动的详细纪要,以及初步整理的逆党罪证、查抄清单,报来文华殿。”
“奴婢遵旨。”
方正化领命而去。
殿内再次只剩下朱由检一人。晨曦的第一缕光芒终于越过宫墙,透过窗棂,洒在冰冷的地砖上,拉出他长长的、孤独的身影。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而带着一丝血腥味的空气。
这一夜,如烈火燎原,焚尽了盘踞庙堂多年的毒瘤。
这一夜,也如一道雷霆,将他——信王朱由检,彻底推到了历史舞台的最中央,再无退路。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