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山呼“万岁”的声浪犹在梁柱间嗡鸣回荡,朱由检——此刻已是天下公认、只待仪典的崇祯皇帝——却已敛去了方才那震慑全场的凛然帝威。他微微抬手,声音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断交织的复杂意味:
“众卿平身。国丧期间,诸事繁杂,还需诸位各司其职,共度时艰。英国公、徐先生、李卿(李邦华)暂留,其余人等,且先退下,依律治丧,各安其位。”
没有多余的言辞,没有新君惯常的笼络与抚慰,直接而高效。百官心中凛然,皆知这位新主绝非优柔寡断、可轻易糊弄之辈,连忙叩首谢恩,依序躬身退出大殿。许多人背后已渗出冷汗,那“各安其位”四字,听在耳中,竟比严词训诫更令人心惊。
待殿内只余下英国公张维贤、匆匆赶至的徐光启、以及风尘仆仆刚入京师的李邦华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时,朱由检才从丹陛上缓步走下。那身素服在他身上,依然显得空荡,但他步履间的沉稳,却已撑起了无形的冠冕。
“方正化。”他唤道。
一直如影子般侍立的老太监无声无息地近前一步,躬身:“奴婢在。”
“宫中专司冠服之局可曾受损?一应器物可还齐全?”朱由检问道,目光却看向殿外渐高的日头,计算着登基大典前所剩无几的时间。
方正化垂首应答,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回主子话,戊夜乱起时,奴婢已遣人护住了诸局库房,针工局、内织染局皆完好无损,掌印太监并巧匠皆在控制之中,无人受损,亦无人擅动。衮冕、袍服、圭璧、革带、舄履等物,早已按制备好,只待主子选用。”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半分,“只是…原为天启爷备下的那套,尺寸不合,需得依主子身形略作调整。”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功,说了现状,也点出了最实际的微小难题,却已然将解决方案蕴含其中——只需“略作调整”。
朱由检点了点头,对方正化的办事能力从未怀疑。“如此甚好。便命他们即刻准备,午后送至乾清宫偏殿。”他沉吟一瞬,又补充道,“令王承恩协同办理,他心细。”
“奴婢遵旨。”方正化躬身领命,眼神与朱由检有极短暂的一碰,旋即恢复古井无波,悄然后退,转身便去安排,脚步轻捷如猫,不带起半点风声。
午后,秋阳透过乾清宫东暖阁的雕花长窗,将暖煦的光斑投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新熏的淡雅龙涎香,试图压过那若有若无、源自宫殿深处角落的陈旧阴霾与尚未散尽的药石气息。
偏殿内,气氛却庄重而微带紧绷。
数名身着青袍、头戴纱帽的司礼监太监垂手侍立,神色恭敬至极。当中一人,正是被特意点名而来的王承恩。他此刻眼眶微红,看着那被小心翼翼捧出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十二章纹衮冕礼服,嘴唇翕动,似是激动,又似是感伤,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朱由检屏退了寻常宫人,只留这几名核心太监伺候更衣。他展开双臂,如同一个即将被装裹起来的精致人偶,任凭王承恩带着两名小太监,为他一层层穿上那繁复沉重、绣满玄奥纹章的礼服。
内衬的素纱中单,缁色衮服,其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用五彩丝线并金箔捻成的金线绣成,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闪烁着内敛而璀璨的光芒,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难以计量的工时与帝国的威仪。朱由检垂下眼睑,看着那些纹样在自己身上逐渐铺陈开来,指尖拂过那微凸的刺绣纹理,心中涌起的并非全是激动,反倒有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这厚重的织锦,这华丽的纹章,与其说是荣耀,不如说是一副用最华美的材料打造成的、举世无双的枷锁,一副他将自愿背负、直至生命尽头的枷锁。冰冷的丝绸贴着他的肌肤,那重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压得他几乎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维持住平稳的呼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属于信王朱由检的、尚且能有一丝自我空间的身份,正在随着这一层层面料的叠加,被彻底地包裹、封印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名为“崇祯皇帝”的国家象征。
“陛下…请抬一下手臂…”王承恩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为他系上赤色罗缎的蔽膝,又调整着玉革带的位置。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呵护,仿佛眼前不是一位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
朱由检配合地抬手,目光掠过王承恩泛红的眼圈,心中微微一叹。这个老实忠厚的太监,他的忠诚简单而纯粹,源自深宫的教养与依附,与方正化那种基于共同目标和近乎信仰的复杂忠诚截然不同。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能让他安心伺候、并回报以基本信任的主子。
“承恩,”朱由检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偏殿里显得有些突兀,“你说,是这衣裳衬人,还是人衬这衣裳?”
王承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新君会问出这样的话,他手足无措地想了想,才笨拙而诚恳地回答:“回皇爷,自然是…是真龙天子,方配得上这衮冕华章。奴婢…奴婢只觉得,这衣裳穿在皇爷身上,这才…这才真正有了魂灵似的。”他说得词不达意,脸都憋得有些红。
朱由检闻言,唇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不再多言。是啊,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来呢?在他眼中,这衣裳本身就代表着一切。而对自己而言,人才是根本,这衣裳,不过是工具与符号。
最后,是那顶最为重要的冕旒。
两名太监极其郑重地合力将其捧出。桐木为板,上覆玄表朱里綖板,前圆后方,寓意天圆地方。前后各垂十二旒,每旒用五彩缫贯以赤、白、青、黄、黑五色玉珠,按照朱、白、苍、黄、玄的顺序排列,颗颗圆润,光泽温敛。玉藻下垂,微微晃动间,轻碰发出极细微的清响。
当那顶沉甸甸的冕冠被小心至极地戴到他头上,固定好的那一刻,朱由检的视野顿时被那垂落的玉藻所分割、遮挡。他必须微微昂起头,保持绝对的平衡与稳定,才能透过那晃动的玉珠间隙,看清前方的景象。整个世界,似乎都被规范在了这一串串玉珠之后,提醒着他从此以后,视事观物,皆需有度,不可妄动,不可斜视。
“皇爷,好了。”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哽咽,后退两步,领着其余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
朱由检沉默着,缓缓转过身,面向殿内设置的一面等人高的铜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光滑,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全貌。
镜中人,一身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庄严繁复,玉革带束出挺拔腰身,蔽膝规整垂下。头顶冕旒,玉藻轻垂,遮挡了部分眉眼,却更显得那双透过珠隙的眼睛,深不可测,沉静如古井寒潭。少年的青涩孱弱已被这极致的威仪彻底覆盖、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冷漠与一种近乎神性的疏离感。
这就是皇帝。
这就是崇祯。
连他自己,在初见镜中形象的瞬间,都感到一丝陌生和心悸。那华服与冠冕拥有一种可怕的魔力,它们似乎在自发地塑造着穿戴者,强迫你必须与它们相匹配,必须呈现出它们所要求的气度与姿态。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呼吸,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肩膀舒展,下颌微收,一个微小的动作调整,立刻让镜中人的气势再度攀升,那玉旒之后的目光,也陡然变得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镜面,直视人心。
王承恩跪在地上,偷偷抬眼瞥见镜中身影,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竟比面对天启爷时更令人敬畏,他慌忙又低下头去,心脏怦怦直跳。
就在此时,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方正化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门槛,无声地躬身一礼,然后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扫过镜前的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炽热的认可与臣服,随即又垂下,低声道:“主子,礼部遣人来问,吉时、仪程可还有需斟酌之处?”
朱由检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仿佛要将这个形象彻底刻入脑海。他开口,声音透过玉旒传出,带着一种被稍稍阻隔却又异常清晰的平静:
“告知他们,一切依祖制,无需更易。”
“是。”方正化应道,却并未立即离开。
朱由检终于缓缓转过身,冕旒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碰撞,发出细碎清音。他看向门口的老太监,透过珠帘的间隙,他能看到方正化那看似恭顺的眉眼间,藏着一丝未尽的言外之意。
“还有事?”朱由检问,声音平淡。
方正化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压得极细,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钢针投入寂静的空气:
“温体仁大人…一个时辰前,曾秘密遣一心腹家人出城,往西山方向去了。李指挥使的人已缀上。”
殿内空气仿佛骤然又冷了几分。王承恩等人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镜中那华服帝王的身影巍然不动,唯有玉旒之下,那双眼睛倏然眯起,寒光乍现,旋即又被垂落的玉珠掩去,快得仿佛错觉。
西山…那是许多勋贵、朝臣别业所在之地,亦是…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冰冷弧度。
“知道了。”他淡淡说道,仿佛只是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抬手轻轻正了正头顶的冕冠,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珠。
“看好便是。明日之后,朕…自有道理。”
(第四卷 雷霆荡寇 第22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