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奶奶——!!!”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死寂里!小满干瘦的身体在张木匠臂弯里猛然向上弓挺,脊骨几欲折断般绷紧!小小的头颅像被无形巨手狠命上扳,脖颈拉得绷直如弦,苍白汗湿的脸完全仰对着老槐上方那团吞噬一切的漆黑!嘴巴张得巨大,扭曲出一个撕裂喉咙般的黑洞!
他的眼!那双眼在雨幕下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像被灌进了浓稠墨汁,漆黑幽深,彻底吞噬了所有眼白!空洞洞地,凝固地,向上死死凝望着那片虬枝盘错的槐树之巅!雨水疯狂冲刷着那张稚嫩却凝固如死人般的脸。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彻底被剥夺魂魄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茫然!
这一仰头,这一凝望!
轰!!!
老槐树那深邃如魔窟、盘虬交错如无数鬼爪的黑色枝桠最深处!仿佛整个沉眠的地狱被猛然搅动!一声远超自然雷霆、撕裂魂魄的尖啸如同无数破碎的刀锋轰然炸响!
“哇嗷嗷嗷——!!!”
高亢!凄厉!非人!像千万根淬毒的锈铁钉在沸腾的尸油里爆裂!更裹挟着一种低沉粘稠、饱含怨毒与癫狂的“嗬嗬”声!如同一个被深埋了千百年的厉鬼终于挣脱了喉头的泥泞和血痂,带着足以冻结骨髓的阴寒狂喜,朝着人世间发出贪婪凄绝的咆哮!
声浪冲击!张木匠只觉自己耳膜瞬间炸裂!眼前嗡地发黑!脚下的泥地仿佛在剧烈晃动!头顶浓密如巨兽鬃毛的槐树枝叶哗啦爆震!无数积存的雨水混合着腐败的枯叶如同瀑布般劈头盖脸浇砸下来!冰冷腥臭的泥水瞬间灌满张木匠口鼻,几乎将他窒息!他抱着小满如同怒海中的孤舟,摇摇欲坠!但那一声尖啸的核心目标——
竟不是他!
仿佛无形的风暴巨锤狠狠砸中小满!
仰面僵挺的小满,在声波冲击的瞬间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回父亲怀中!那双空洞漆黑、倒映着狰狞树影的瞳孔深处,骤然爆开一缕极其妖异、极其鲜烈的猩红!如同地狱深处燃烧的火点!那小嘴猛地喷出一小团暗红色雾气!不是血!带着铁锈和泥土深处腐烂腥甜的气息!
更骇人的是——
坑底!槐树下刚刚被挖开的深坑!那一处埋葬着半截断斧、缠裹着渗血灰蓝布片、弥漫着腥朽气息的源头!
“噗嗤……噗嗤……”
就在小满咳出那团腥红雾气的刹那,深坑底部紧挨着那段被树根死死缠绕、炭化布片包裹处的泥土,如同有无数细小而强韧的生命在泥浆下疯狂挣动!竟极其诡异地、肉眼可见地向上拱起!一个又一个浑浊的水泡不断从湿泥深处冒出、碎裂!每一次气泡破裂,都散发出一股更加浓烈、直冲脑门的——浓重血腥混着槐树根系腐败的腥恶!
仿佛小满咳出的那口妖异血气,与深坑底下那血浸槐根的千古凶物产生了致命的共鸣!
“奶奶……奶奶……回来了……”小满仰天发出模糊断续的呓语,声音尖细扭曲,带着诡异的哭腔和笑意,“冷……好冷……槐树根……啃我的脚……”他的小身体又开始猛烈的、失去规律的抽搐!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那一点猩红妖火疯狂跳跃、燃烧、膨胀!
“回来!!”
张木匠爆发出困兽垂死般的嘶吼!那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恐惧和悲痛化作岩浆般的暴戾!他死死搂紧怀中冰冷抽搐、已非人形的小儿!空出一只手,肌肉虬结、青筋暴突如爬满蚯蚓,狠狠向后——一把抓住了深陷泥水冰冷中的沉重斧柄!
五指如铁钳般锁死!冰冷的木柄嵌入掌肉,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惨白!他喉咙里滚动着血沫翻涌的吼声,不是驱邪的呐喊,是倾尽一切也要从那看不见的巨爪下夺回儿子魂魄的、父亲绝望最深处的搏命一击!
然而就在他拔起斧头、欲要劈开这无边梦魇的前一瞬——
“嗬——嗬嗬嗬——哇嗷——!”
槐树顶的尖啸骤然改变了腔调!不再纯粹是撕裂灵魂的噪音!那声音里裹挟进了更加粘稠、清晰的音节!像破锣被擂动,像枯骨在摩擦,更像无数破碎的、不同声调的、男男女女的阴鸷低语混杂在一起,最终化作一个庞大扭曲、裹挟着无边恨意的意念!
“……要……要……这……身子……暖……”
“……暖我的冷骨……填我的……空……心……”
“……回……来……我的孩……儿……”
粘稠怨恨的意念,夹杂着刺穿神经的尖嚎,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狠狠缠绕向树下这对父子!
就在张木匠提起冰冷斧刃、那暴烈父怒凝于顶峰、槐树厉声啸出“暖身替命”的瞬间——
一道更加刺眼、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惨白电光,撕裂漆黑雨幕!巨斧残骸被照亮!狰狞的槐树被照亮!深坑里泥水污血噗噗冒泡被照亮!坑底紧挨着树根和染血布片的那片泥土——被闪电照亮!
深坑之下,在槐树虬曲如巨蟒的主根根部,紧贴着那半截断斧、裹在灰蓝布片外的腥臭湿泥表层,赫然被拱出几条细微却极其清晰的裂痕!
闪电照亮裂痕,仿佛也撕开了地底深处的帷幕!
裂痕之中……或者说裂痕底部被什么东西顶开的位置……竟然裸露出一截极其干枯、颜色焦黑、明显不是槐树根须的——指骨!
那截指骨异常细小,几乎如同幼儿手指大小!
但它露出的形状太过清晰!焦黑的骨头尖端,死死地、以一种嵌入骨髓的绝望姿态——钩抓着缠绕其上的槐树一条同样干枯发黑的气根!
人与树,在不可知岁月前,竟被深深埋葬的怨毒如此纠缠锁定!
闪电熄灭。
黑暗吞噬前那惊鸿一瞥的焦黑指骨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张木匠的视觉神经上!
“啊——!!!”
张木匠的喉咙爆开被彻底击穿的破碎惨嚎!他死死抱着怀中小满滚烫又冰冷、抽抖如离水鲜鱼的躯体!眼睛死死盯着那处被泥土重新掩盖、却已深深烙印入骨的焦黑指骨方位!柳神婆口中槐根渗血的诅咒,小满夜半哭喊的“埋进槐树根”,树下抓挠的指痕,埋藏的断斧,灰蓝布片上染血的印渍……一切的一切,像无数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碎片,在脑海中猛烈旋转、碰撞、熔化、重构!
一个疯狂冰冷、惨绝人寰的图景破土而出!
那被埋在槐树根下苦苦抓挠树皮的不是精怪!是被活生生……被……深埋此处的……人!
那根缠上槐根与之角力永不腐朽的焦黑小指骨……是……
“走——啊!”坑底仿佛真的传出一声遥远微弱、如同自无尽黄泉深处挣扎传来的悲鸣!
这声音无形,却带着穿透灵魂的重量,狠狠撞在张木匠的心口!
噗通!
小满在他怀里骤然停止了所有挣扎和抽搐,小小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那张惨白的小脸在黑暗中几乎失去所有轮廓!但紧闭的眼皮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液体……血泪! 正顺着眼角深深的阴影缓慢蜿蜒滑落!
“奶奶……槐树根压……” 一声微弱至极、饱含巨大哀戚的气音从小满口中溢出,随即消散在风雨里。
“啊——!”张木匠目眦欲裂!所有的怒火、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父性撕扯到极限的爆发力,统统化作一声被逼至死角的野兽最原始的狂咆!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儿子,高高举起手中那柄沉重冰冷的木工斧!那冰冷的斧刃反射着远处村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灯火光芒,如同一滴孤泪凝结在黑夜!
他充血的眼球死锁深坑下那槐树气根与小指骨角力的方位!
死——也要斩断这千年的怨毒缠绕!
沉重如山的斧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向下——
劈向盘结的树根!
斧刃破开空气发出嗡鸣,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斧刃并未落在那交织的槐树气根和焦黑指骨上。在斧光劈落的前一瞬,深坑中那噗噗冒血的泥浆猛地向上炸开!一道粘稠腥臭的黑红色液体如同喷涌的血泉,自那气根与小指骨纠缠处狂暴地激射而出!不是水,浓稠如油,带着千年腐朽的腥恶!
血泉喷涌!
溅起的腥秽泥点劈头盖脸砸在张木匠脸上、身上!冰寒刺骨,又带着一种深入灵魂的污浊感!
与此同时——
“哇啊啊啊——!”
槐树顶的尖啸骤然拔高到一个超越人耳承受极限的恐怖分贝!如同亿万厉鬼同时索命!整个庞大的槐树冠仿佛瞬间膨胀!虬枝狰狞地扭动!张开的枝叶在黑暗中发出无数“咔嚓咔嚓”干枯爆裂的声响!那是枝干被无形巨力在疯狂掰断!
小满口鼻中喷出的暗红雾气瞬间炽烈!如同地狱点燃的魔火!那双刚刚紧闭的、淌下血泪的眼睛骤然睁开!
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墨黑!但此刻,那两潭黑暗深处,翻滚着的已不再是麻木和茫然!
是赤裸裸的、冰冷至极的讥诮!
小嘴猛地勾起一抹非人般邪异的微笑!
一股庞大、阴寒、带着无尽腐朽气息的冰冷意志,顺着那喷涌的血气和嘶鸣的声浪,以无可阻挡的蛮横姿态,直贯而下!
冰冷!阴毒!粘稠!
直刺张木匠握住斧柄、意图斩断污秽的臂膀!
张木匠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意识被这邪寒意念冲击得如同狂风中的碎叶!但他臂膀上虬结的肌肉因过度发力而剧烈颤抖,紧握的斧柄如同他意志的延伸!
劈下去!
斩开它!
砸开这口污浊的棺椁!
斧刃撕裂雨幕!带着一个父亲的咆哮!
眼看就要与那冲天而起的腥黑血泉轰然对撞!与那盘结地底的千年怨毒同归于尽的瞬间——
远处漆黑的村道上,泥泞的尽头,一盏破旧的、昏黄的、在狂风中飘摇如同鬼火的灯笼,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光晕微弱,却刺破了浓稠的黑夜和雨幕,直直照在树下举斧欲劈的男人和他怀中那气息将熄、眼瞳漆黑的儿子身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无数叹息和低语混杂的混沌声息,悄然穿透风雨,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