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以血为梭
黎明前·栖凤阁·主厅
栖凤阁的檀香早燃尽了,最后一点火星在铜炉里噼啪作响。苏妄言背靠着雕花屏风,绣绷垂在膝头,《百子千孙图》上的金线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像无数条伺机而动的蛇。
魇魔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混着金线摩擦的锐响。它悬在半空,蓝面獠牙的脸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周身缭绕的黑雾里缠着无数金线——全是她这三年来绣的:并蒂莲的金线、百子图的金线、虎头鞋的金线,每根都浸着她的血,裹着被她封魂者的怨。
“你以为刺自己就能解脱?”魇魔的声音像碎瓷,“你绣了三百年的因果,哪是这一针能斩断的?”它抬爪一挥,金线突然暴涨,如利箭般扎进苏妄言脖颈。她闷哼一声,鲜血顺着锁骨蜿蜒而下,滴在绣绷上,染红了半朵牡丹。
可她笑了。
那笑像春雪初融,带着释然的疼。她望着头顶的魇魔,望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那个清晨——她跪在玄阴观前,用银针刺破指尖,将第一滴血喂进绣绷。那时她以为,用三世魂魄换绣魂术,就能留住爱人;却不想,这三百年里,她绣的不是别人的魂,是自己的命。
“阿昭,”她轻声唤道,“你看。”
五岁的孩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腕间的鳞纹与她心口的血痕重叠。他仰着头,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她熟悉的、清亮的光——那是三百年前的苏婉,是裴照,是白蛇,是所有被她绣过的魂魄,在这一刻终于看清了她的心意。
苏妄言抓起案上的银针,对准心口。
银针刺入皮肤的刹那,她的血突然沸腾了。不是疼,是暖,像三百年前的春日,她蹲在绣绷前,看第一朵金线牡丹在阳光下绽放。鲜血顺着银针淌进绣绷,浸透了《百子千孙图》的每一个角落。
奇迹发生了。
图上的百子突然动了。
穿红肚兜的孩童、戴虎头帽的娃娃、骑竹马的少年……他们从金线里钻出来,笑着闹着,指尖沾着苏妄言的血,在空中凝成一只只金蝶。金蝶的翅膀上绣着细小的纹路,是她这三年来绣过的每一朵牡丹、每一根金线。
“阿娘,”裴昭的声音混在蝶鸣里,“他们在说‘谢谢’。”
苏妄言望着满空的金蝶,忽然想起今早裴昭翻出的旧衣——那件绣着并蒂莲的肚兜,她曾以为是被遗忘的旧物,却不知那是她用第一滴血绣的“因果引”。原来所有的金线,所有的绣绷,所有的轮回,都是为了这一刻:让她看清,她绣的不是别人的命,是自己的救赎。
“该醒了。”她轻声说。
金蝶突然振翅。
每只蝶都衔着一根金线,那是她封魂的因果线。它们穿过魇魔的身体,像无数把淬了火的刀。魇魔发出尖啸,蓝面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纠缠的金线——全是苏妄言这三年来绣的。它挣扎着,爪尖乱挥,却挣不脱金蝶的束缚。
“不!你不能——”
“我能。”苏妄言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劈在魇魔身上。她扯断颈间的金线,鲜血溅在绣绷上,染红了最后一只金蝶。那只蝶扑棱着翅膀,落在她手背上,用触须碰了碰她的泪痣——那是三百年前的苏婉,是裴照,是白蛇,是所有被她绣过的魂魄,在这一刻终于与她和解。
火舌舔上房梁。
栖凤阁的主厅开始燃烧,檀木的香气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苏妄言望着跳动的火焰,望着满空的金蝶,忽然笑了。她想起三百年前的自己,想起裴照坠楼那晚的雨,想起今早裴昭翻出的婚书——“原来这就是我的命,可我终于选对了。”
魇魔的尖叫越来越弱,最终化作青烟消散。它的身躯里飘出一缕极淡的魂,像片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苏妄言望着那缕魂,轻声说:“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金蝶仍在飞舞。它们绕着苏妄言转了两圈,然后飞向窗外。晨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照在金蝶的翅膀上,泛着温暖的光。
裴昭扑进她怀里。他的身体还是温的,腕间的鳞纹却淡了许多,像片即将融化的雪。他哭着说:“阿娘,你别走。”
苏妄言摸了摸他的头,指腹擦过他的泪痣——那是她和裴照、和所有被绣过的魂魄共同的印记。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说:“阿昭,你看,天快亮了。”
最后一根金线从绣绷上脱落。苏妄言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像片被风吹散的云。她望着裴昭的脸,望着他腕间的鳞纹,望着满室的金蝶,忽然笑了。
“阿昭,替阿娘……绣完这朵花。”
她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
栖凤阁的主厅里,只剩下半幅《百子千孙图》,上面绣着满园的牡丹,每朵都开得正艳。金蝶仍在飞舞,它们绕着绣绷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画角,凝成一行极小的字:
“三世劫尽,因果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