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血月刚落,李琰便裹着染血的青布直裰,站在西市最偏僻的“济生堂”门前。
门楣上挂着盏褪色的布灯笼,写着“悬壶”二字,是苏棠的手笔。他记得十年前流落民间时,曾在这儿喝过一碗免费的姜汤——那时他饿得头晕,蹲在门槛边啃冷硬的炊饼,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小丫头端着陶碗过来,说:“大哥哥,阿娘说医者要渡众生,你这副模样,该先渡自己。”
小丫头如今该是二十岁出头了。李琰抬眼,正见苏棠掀开门帘出来。她穿着素色襦裙,发间只别了根木簪,却仍掩不住眉眼间的清润。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瞳孔骤缩——
“是……阿琰哥哥?”
十年前的记忆翻涌而来。李琰喉头发紧,点了点头。苏棠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里屋喊:“阿桃,把后院的艾草搬出来!再烧壶热水!”
“不必。”李琰按住她肩膀,“我是来请你验尸的。”
苏棠的手顿在半空。她望着李琰染血的衣摆,又瞥见他腰间半露的龙纹暗绣,瞬间明白过来:“王爷要验的,是今早鬼市那具宦官尸首?”
李琰点头。昨夜他从枯井脱身后,便让影鸦的人“处理”了王七的尸身——实则是将尸体藏在城郊破庙,今早亲自去取了来。
“跟我来。”苏棠转身进堂,掀开后堂的布帘。
堂内摆着张柏木解剖台,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药柜里整整齐齐码着各色药材。李琰将王七的尸身放在台上,掀开盖着的草席。
苏棠戴上麻布手套,拿起银刃划开死者衣襟。她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咽喉处的针伤,是唐门暴雨梨花针。”银刃挑起针尾,“唐”字烙痕在火折子下泛着暗红,“这种针只有皇室工坊能造,寻常江湖刺客可弄不到。”
李琰攥紧袖口。王七是宫中密使,能拿到唐门暗器的人,要么是宫里人,要么是……
“看这里。”苏棠的手指划过死者指甲缝,“嵌着夜合花粉。”她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比对,“西域夜合花,只在公主和亲时作为陪嫁香。开元三年,宁国公主远嫁突厥,陪嫁里便有这香。”
李琰心头一震。宁国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当年和亲时他刚满五岁,母亲周妃曾抱着他在宫墙上看了半日送亲队伍。
“再看心口。”苏棠掀开死者衣襟,露出三道狰狞的旧疤,“这是鞭痕,深可见骨。”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疤痕,“开元五年,临淄王府抄家时,我在尚食局当差,见过被拷问的前朝死士。他们的伤痕,和这如出一辙。”
李琰的呼吸一滞。开元五年,正是母亲被赐死的年份。
“还有这个。”苏棠从王七口中取出半块虎符,“岐王军防令。”她翻过来,虎符内侧刻着“李业”二字——岐王的本名。
李琰瞳孔微缩。岐王李业是当今圣上的胞弟,素以“清廉刚正”着称,上个月还在朝会上弹劾李林甫专权。
“王爷。”苏棠突然抬头,“您颈间那枚玉扣……”
李琰一怔。他自小戴着枚羊脂玉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护身符”。苏棠从怀里摸出枚玉坠,与他颈间的玉扣严丝合缝:“这是我养母给我的。”
养母?李琰想起序章里老周的话——“去西市醉仙楼找穿青布衫的老周头”。老周头死后,他在老周头屋里找到过张泛黄的纸条,写着“苏记绣坊,棠儿收”。
“我养母是苏记绣坊的绣娘。”苏棠垂眸,“二十年前,临淄王府大火那晚,她去过。她说,有个穿金缕衣的女人塞给她这枚玉坠,说‘若将来有个戴羊脂玉扣的小公子来找,便交给他’。”
李琰摸向颈间的玉扣。母亲说过,那是他生辰时父亲求来的平安符。可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前朝的信物。
“还有件事。”苏棠掀开王七的衣袖,露出内侧的刺青——是朵极小的曼陀罗花,“这是西域暗卫的标记。当年宁国公主的和亲队伍里,有支‘曼陀罗卫’,专为保护公主血脉。”
李琰后退半步,撞在药柜上。药瓶叮咚作响,他的脑海里闪过母亲的遗言:“阿琰,记住这香囊的颜色……”
“王爷?”苏棠递来杯茶,“您可是想起了什么?”
李琰接过茶盏,指尖发颤。他望着台上的尸身,突然问道:“王七是什么时候死的?”
“子时三刻。”苏棠道,“鬼市的人说,他未时出宫,说是去见什么‘贵人’。我查了宫门记录,他确实在未时初刻出宫,之后再没回来。”
未时初刻——正是李琰在鬼市撞见林野的时间。
“影鸦的人来过吗?”
苏棠点头:“午时三刻,来了四个戴玄铁面具的人,说要‘带走尸首’。我谎称尸首已被家属认走,他们才走了。”
李琰捏紧茶盏。影鸦是李林甫的暗卫,若王七之死真是李林甫所为,他为何要急于取回尸首?除非……
“苏姑娘。”李琰抬眼,“你可听说过‘曼陀罗香’能致幻?”
苏棠一怔:“王爷何出此言?”
“王七咽喉的毒,是曼陀罗与唐门蜂毒的混合。”李琰摸出怀中的香囊,“我母亲的曼陀罗香囊,便是这种香气。”他打开香囊,倒出些粉末,“若有人将香囊里的香料混入毒药,中招者会看见幻觉——比如,看见自己杀了人。”
苏棠的脸色骤变:“王爷是说……”
“王七可能根本没杀人。”李琰望着台上的虎符,“他是被人下了药,替人顶了罪名。”
窗外传来羽翼扑棱声。李琰警觉地抬头,见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台上,腿上绑着张纸条。
是影鸦的密信。
他拆开,上面只有三个字:“岐王反,速查。”
苏棠凑过来,看见字迹后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相爷的字迹?”
李琰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他望着台上的尸身,又看了看苏棠颈间的玉坠,突然道:“苏姑娘,你可知这玉坠的来历?”
苏棠摇头:“养母只说,是位贵人托她转交的。”
“这是我母亲的。”李琰摸出自己的玉扣,“二十年前,临淄王府大火那晚,有人将它塞进我母亲怀里。”
苏棠的手指轻轻抚过玉坠上的纹路,突然轻声道:“阿琰哥哥,我养母说过,这玉坠是前朝长公主的信物。”
李琰的呼吸一滞。前朝长公主——他的生母周妃,竟是前朝皇室血脉?
窗外,月光再次穿透云层。
济生堂的药香混着血腥气,在风里散成一片迷雾。
李琰望着台上的尸身,突然明白:王七之死,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棋局,早已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里,布好了。
而他,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棋子。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