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桂香镇,秋意来得比往年早。
镇西头的百年桂树刚结出米黄色的花苞,风一吹,便簌簌落几点碎金在青石板上。巷口新挂了块木牌,“非遗手工艺纪录片拍摄点”的红绸在风里晃,映得墙根的野菊都添了几分鲜活。
周砚背着相机站在巷口,镜头对准桂树时,忽然有片桂花瓣飘进取景框。他下意识去接,指腹刚碰到花瓣,便闻见一股熟悉的甜香——像浸了蜜的金桂,又像……前世阿鸾发间的桂花香。
他抬头,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个穿月白裙的姑娘。
她发间斜插着支青玉簪,簪头是两朵并蒂桂,花瓣上用细金漆描着两个字,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周砚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字迹,与他昨夜整理老照片时,偶然翻到的民国旧报纸上的“墨渊”“阿鸾”二字,竟如出一辙。
“要喝桂花茶吗?”
姑娘的声音软得像片桂花瓣,她端着个粗陶碗,碗里浮着半朵完整的金桂,香气裹着热气漫过来,熏得周砚眼眶发酸。
他低头看碗里的茶,水面映出自己的脸:二十五岁,眉眼清俊,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背包上挂着个青玉簪形状的银挂坠——那是他上个月在古玩市场淘的,摊主说这是“民国老玉,刻着并蒂桂,少见”。
“公子?”姑娘歪头看他,眼尾微微上挑,像只偷了蜜的小狐狸,“发什么呆呢?”
周砚喉结动了动,忽然想起三天前整理的旧资料——桂香镇的老人们常说,六十年前镇里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总在桂树下捡桂花,发间插支青玉簪,后来嫁了个穿青布长衫的郎中,生了对龙凤胎。
“我叫阿鸾。”姑娘见他不说话,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住在巷尾第三间,门口挂着红绸的。”
周砚的手指猛地收紧。
巷尾第三间……他昨天踩点时去过,那户人家的门楣上确实挂着块褪色的红绸,据说是主人家奶奶留下的,“图个吉利”。
“阿鸾……”他轻声念道,声音轻得像落在桂花瓣上的晨露。
阿鸾的眼睛亮了亮,像有星星落了进去:“公子,你笑起来好好看。”
周砚耳尖发烫,慌忙别开眼,却见她发间簪子上的红绳被桂花瓣勾住,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他伸手替她解下,指尖擦过她耳后——那里有颗极小的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
“公子,你摸我做甚么?”阿鸾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
“没什么。”周砚将簪子替她别好,指腹蹭过簪头的“阿鸾”二字,心跳如擂鼓,“这簪子……是你阿奶给的?”
“不是。”阿鸾低头拨弄着茶盏里的桂花,“是我自己雕的。”她声音突然低下去,“前日去镇里换米,在杂货铺瞧见块碎玉,老板说能雕个小玩意儿……我就雕了这个。”
周砚的手指猛地收紧。
前世阿鸾偷他鳞片时,也是这样说的——“在镇里换药材,听见两个凡人说,要是在簪子上刻两个人的名字,就能‘生死与共’。”
“公子?”阿鸾见他不说话,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你是不是见过我?”
周砚望着她发间的青玉簪,耳边突然响起三天前的梦——
梦里有只雪白的狐狸,叼着块暗红鳞片,歪头笑:“墨渊哥哥,等我雕好簪子,你便再也不许嫌我烦。”
“不烦。”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桂花瓣上的晨露。
阿鸾愣了愣,忽然笑出两个梨涡:“那我以后常戴,公子常来看我好不好?”她的声音软得像桂花瓣,“我家就在巷尾第三间,门口挂着红绸的。”
说完,她拎着竹篮跑了,发间的青玉簪晃了晃,红绳扫过周砚掌心,留下一道淡红的印记。
周砚站在原地,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红痕。风卷着桂香掠过他鼻尖,他忽然想起昨夜整理的另一张老照片——1940年的桂香镇,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桂树下,耳后红痣与他梦中“阿鸾”相同,旁边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郎中,手里攥着半块暗红鳞片。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陈砚与苏念,桂香镇最般配的小夫妻。”
周砚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摸出背包里的相机,对着阿鸾跑远的背影按动快门。照片里,姑娘的月白裙角沾着桂花瓣,发间的青玉簪闪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琥珀。
“公子!”阿鸾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我叫阿鸾,你叫什么?”
周砚转身,看见她站在桂树下,发间的青玉簪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他望着她眼尾的泪痣,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我叫周砚。”他说,“是个拍纪录片的。”
阿鸾歪头笑:“周砚……”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很好听的名字。”
周砚摸出背包上的青玉簪挂坠,递到她面前:“你看,我也有支这样的簪子。”
阿鸾接过挂坠,指尖轻轻碰了碰簪头的“阿鸾”二字:“我雕的那支,比这个大。”她忽然凑近,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见过我?”
周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她发间的青玉簪,望着她眼底的清澈,突然想起前世阿鸾说的话:“等我们修成真仙,要历经三世轮回,勘破七情六欲……”
原来,第二世的劫数,从来不是记忆。
而是,明明已经闻见了桂香,却不敢确定——
她是不是阿鸾。
“阿鸾。”他轻声说,“我好像……见过你。”
阿鸾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那我以后常来拍你,好不好?”
风卷着桂香掠过两人的影子,桂树上的花苞簌簌落下,落在周砚的相机镜头上,落在阿鸾的月白裙角,也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那里,还留着方才解簪子时,红绳扫过的淡红印记。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旧电视、旧冰箱——换桂花香包嘞!”
阿鸾笑着拽住周砚的衣袖:“走,我带你去看我雕的桂花糕模子,比这个簪子还好看!”
周砚任由她拉着走,目落在她发间的青玉簪上,忽然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有只雪白的狐狸,叼着他的本命鳞,歪头笑:“墨渊哥哥,等我雕好簪子,你便再也不许嫌我烦。”
“阿鸾……”他低声呢喃,“这一次,我不会再松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