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还在神游,穆昀的声音敲醒了她的花痴梦。眼里的光迅速聚拢,发现龙椅上的两人正在眉目传情。
萧天赐缓缓开口:“凌云不愧是将门之女,屡建奇功,威震狄戎,此次更以七人之力,于万军中取回敌将首级,解塑方城之危,救万民于水火,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然,未奉诏而擅动兵亦是事实。军令如山,朝廷法度,不可轻废。若人人皆以‘情势危急’为由自行其是,则国将不国。”
群臣屏息,等待最终的裁决。
“凌云之功,可昭日月;念其救人心切,赦免其抗命之罪,不予追究。”
众大臣面面相觑,宁北王更是一脸冷漠怨恨,但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神色稍缓。
“然,功勋不可不赏,。”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凌云身上,“凌云听封!”
凌云叩首:“臣在。”
“擢升凌云为——云麾将军!”萧天赐的声音不急不徐。
“云麾将军”,正三品,荣耀非常!武将队列中不少人眼神复杂,但紧接着,皇帝的话让他们眼中的情绪少了些。
“此乃朕特旨恩封,彰尔之功勋才干,望尔好自为之。”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然,云麾将军位尊,授封仪典,不必于伏虎台诏告天下。此乃特例,以示恩荣。” (
注:伏虎台是大晋武将最高荣誉的象征地,不在此公开授封,意味着这份荣耀缺乏最核心的“合法性”和“公认性”,仅仅给了凌云一个虚名。)
凌云的心一沉,不必于伏虎台诏告,呵呵……这是弄个帽子哄着我,再打发得远远的……当我是弼马温?
“北疆初定,百废待兴,军务尤需整顿。着云麾将军凌云,即刻离京,协助神武大将军凌肃,整顿北疆军务,抚慰地方,整饬防务。”
好嘛,连带着凌肃也被赶到北疆去了。这萧天赐,心里到底想什么?
凌云正在琢磨,凌肃向前两步,跨出队列磕头行礼:“臣谢陛下圣恩。”
好吧,凌肃估计是害怕凌云说出什么让皇帝不高兴的一话来,抢先开口谢了恩。凌云也无所谓在哪里,就她自己来说,呆在部队里比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更让她舒服自在。
于是,凌云也赶紧磕头谢恩,在礼官司的示意下,她跟着凌肃,依制站到武将前排一列,垂首而立。
萧天赐继续听着其他人的上奏。百无聊赖的她微垂着头,余光偷偷打量着殿上的每一个人。她很想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一些她想要知道的东西。
这时,凌云发现御座侧后方,厚重的珠帘微微晃动。定眼看去,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正透过珠帘缝隙,悄悄地盯着她看。
“嚯,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凌云暗叹,正想再看清楚一点,却见石榴裙一闪,那双星辰般的眼睛倏然消失,只剩下珠帘轻轻的晃动。
这小宫女眼睛可真漂亮!可惜呀!凌云暗想,如果皇帝是正常的,一定老早就封妃独宠了。只可惜那萧天赐跟穆昀夫夫情深,没有女人能近他的身。
早几日听说拿回乌尔丹脑袋的女将军凌云今天要上殿面圣,朝阳公主便连着求了太后好几天。
今日才被允许躲在帘后看一看这位传说中,被狄戎称为“鬼面罗刹”的女将军。杨婉清屏住了呼吸,极其小心地拨开一点珠帘。
大殿中间跪着一个纤瘦的身影,银盔有似乎有些大,垂着头的女将军只能看了一个小巧的鼻尖和几条乌黑的发丝。
“抬头,快抬头。”杨婉清瞪大眼睛,对着跪在殿中间的凌云喊,只是她嘴巴在一张一合,声音却半点没有从喉咙里发出。
“谢圣上不罪之恩,”凌云叩首谢恩,起身退回武将队列。猫在珠帘后面的杨婉清总算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清丽的脸。
肤色并非深宫女子惯有的苍白,而是被风沙打磨过的浅蜜色;
眉形修长,如墨笔精心勾勒,斜飞入鬓,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英气,却又并非男子的粗犷;
眉尾处一条极淡的粉色伤痕,却又带出那么一丝妩媚和诱惑。
她的鼻梁挺直,线条利落;唇瓣紧抿,唇色殷红;
杏眼含波,眸黑如点墨,睫毛像两把小扇,更衬得那眼眸深邃如渊。
“鬼面罗刹”……怎么会?杨婉清心底无声地惊呼。
杨婉清原本以为,这个名震边疆的女将军应该是,面容丑陋,身材粗壮,形容粗鄙。
只有那样的一张脸才能让狄戎蛮子闻风丧胆。
可这张脸,分明是一张能让整个皇城的高门贵女都黯然失色的脸。
秀美不输皇城里任何高门贵女;英姿又能跟大晋第一猛将的穆昀一较高下,有着一种雌雄莫辨的吸引力。
深宫十六载,杨婉清见过无数美人,或娇媚,或温婉,或雍容,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它不依附于珠翠绫罗,不是花园里那些风一吹就折断的娇弱花朵,而是一株高大挺拔的玉兰花树。
她站在那里,不用谁给枝叶做支撑。洁白高贵的开在枝头,让每个想要欣赏的人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她的美。
她的美从甲胄的刀痕中透出,从收敛神彩的眼神里迸发,像一柄绝世名剑,只在出鞘时才锋芒毕露,光华夺目。
有什么东西突然,狠狠撞在杨婉清心口,让她呼吸停滞了半刻,捏着珠帘的手指尖发麻,珠帘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清脆的“哗啦”声。
珠帘的细微动静引起了凌云的注意,那张清丽绝伦又英气逼人的脸,不着痕迹的轻轻侧过,正正地转向珠帘,看向杨婉清。
那道看向珠帘的眼,仿佛带着边关风中的血腥气,混合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陌生、粗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她指尖微微发麻的吸引力。
“砰砰!”杨婉清听到心脏重重跳出了声。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她的指尖一颤,如同被烫到一般。
她忽的缩回手,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
光滑的云锦被揉捏得变了形,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布料里,却怎么也按不住那失了章法的心跳。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又急又重,撞得耳膜嗡嗡作响。手里捏着的东珠也忘了,让她指尖无意识地用力一捻——
“啪嗒…哒…哒哒哒…”
极其细微的崩裂声,珍珠砸落在坚硬宫砖上,清脆细碎的声响如同冰雹骤然落下。
杨婉清浑身猛地一僵,随即转身,石榴色宫装广袖飞扬,朝阳公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逃出了大殿。
她甚至没看清那目光是否捕捉到了帘后她的身影,只是一双探究的目光就已经让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隔着珠帘沉沉压来,让她几乎要软倒下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心口迸出,迅速席卷全身,烫得她耳根发麻。她像被火燎到一般,怆惶而逃!
石榴红宫装裙裾飞舞,像惊起鸿雁,只留给珠帘那头的凌云一个翩然而去的掠影。
而凌云银色头盔上那一抹红缨,像一片红色的凤羽,从这一刻起,便一下一下搔动着杨婉清的心。
她很想,乘着那片火焰一般艳丽的凤羽,飞上那堵厚重宫墙之上,飞向她无数次在宣纸上描画过的广阔天地。
自宫中归来,已是深夜。
昏黄的烛光将父女二人拉长的影子投在兵书堆积如山的墙壁上摇晃,檀香与陈旧墨卷的气息在沉寂中无声弥漫。
凌肃将军指节粗粝的大手,正缓缓摩挲着一枚已浸润出温润玉质光彩的犀牛角扳指,扳指上深深的凹痕代表着它曾经的沧桑与荣耀。
烛光下,闪耀着沉淀过无尽血火深沉的色泽。
凌肃二十四岁那年,亲手斩下突厥首领一条臂膀夺来的战利品。扳指上每一道细微的磨损,都是镌刻在时光与血腥里的伤痕。
凌云立在书案一侧,挺拔利落的劲装勾勒出少女优美的线条,面容娇好,英姿飒飒。她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父亲手心,眼底深处暗流汹涌。
“此去黑水城,山高路远,虎狼环伺……”
凌肃的声音低沉沙哑,渗着疲惫,“朝中那些人……哼!把这绝地丢过来,存的什么心!心知肚明!”
“父亲,”
来到这个世界三年多,凌云少校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语言习惯。她眉心微蹙,声音清冽,“您说,会是谁?”
凌肃摇头,烛光在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里投下浓重阴影,视线胶着在那枚扳指上。
最终,他拉过女儿的手,将其重重放入凌云摊开的手上,再把她的手指蜷起来,紧紧捏在手心里。
“朝堂倾轧……”凌肃似在犹豫,语速缓慢,一字一顿,“太后?宁北王?兵部尚书?丞相?……皆有可能,皆藏祸心。”
他顿了顿,直视凌云,“人心,比狄人最锋利的弯刀更难测!比突厥的弓箭更箭锐利!为父一生,不求荣华富贵,所求不过是为国尽忠,保大晋疆土不失一寸……可如今……”
未尽之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那枚浸透凌家两代男子鲜血,历经岁月磨砺的扳指,静静地躺在凌云雪白的手心里。
经年累月的磨砺与鲜血浸染,让扳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沉黑色。其间缠绕着丝丝缕缕洗不净的暗红纹理。
烛火下,仿佛是那些死在它箭下的生命在微微搏动。
那扳指一落入掌心,凌云的手微微一沉。那不再是冰冷的犀角,而是无数凌家男儿的英魂、父亲半生的戎马,以及整个沉甸甸的北疆。”
“父亲?”凌云带着颤音,抬眼看向父亲,眸中锐光乍现,“您这是……将它,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