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处理实践课上的小小成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莱恩心中漾起了一圈微澜。那份源自亲手创造、得到认可的踏实感，短暂地驱散了理论深奥带来的迷雾。然而，当他再次踏入那座宏伟的帝国魔法史阶梯教室，准备聆听赛弗勒斯·莫尔教授的讲授时，心情已与第一次来时那纯粹的震撼与吸收有所不同。
多日的学习、阅读、思考，尤其是与艾伦的交谈以及对学院内部隐约存在的阶层差异的观察，让他的视角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依然渴望知识，但不再是无条件地全盘接受，而是开始带着一丝审慎的质疑去倾听。
莫尔教授依旧准时、冰冷、高效。今天课程的主题是“帝国的位面拓疆与文明使命”。穹顶的壁画随之变幻，展现出帝国舰队穿越星界、英勇的法师和士兵们在陌生位面建立据点、与“野蛮”的原生生物作战、以及最终将秩序与“晨曦之光”带给那些“蒙昧之地”的宏伟画卷。
教授的讲述充满了帝国史观特有的自豪与必然性：“…帝国的扩张，并非侵略，而是文明火种的播撒，是秩序对混乱的征服，是高等文明对失落之地肩负起的、不可推卸的教化使命！在‘赤焰位面’，我们终结了持续千年的部落血祭；在‘幽影界’，我们驱散了吞噬灵魂的永恒暗影；在‘翡翠林海’，我们遏止了那些古老而危险的活化植物的疯狂蔓延…每一次拓疆，都伴随着牺牲，但每一次牺牲，都为帝国乃至多元宇宙带来了更多的秩序与光明！”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配合着壁画上帝国战士英勇奋战、法师们建立稳定传送门、殖民地在秩序下繁荣发展的景象，极具感染力和说服力。许多学生听得心潮澎湃，脸上洋溢着作为帝国一员的自豪感。
莱恩也认真听着，这些历史是他未曾接触过的。但当他听到教授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提及某个位面殖民过程中“少量不可避免的原生文化消退”和“对局部生态的适应性改造”时，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
他想起了风铃镇。想起了那些因为银星商会勘探矿脉而被惊扰、最终导致魔物躁动袭击村庄的森林。想起了老鲍姆曾经感叹过，某些古老的、看似无用的传统和禁忌，其实蕴含着与自然共存的朴素智慧。他想起了黑铁堡，堡垒的存在保障了安全，但也彻底改变了黑森林边缘的生态，无数原本生息于此的生物被迫迁徙或消亡。
帝国的秩序带来了安全与繁荣，但这过程的另一面呢？
就在这时，莫尔教授提到了一个具体的例子：“…尤其是在对‘翠野位面’（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莱恩心头一紧）的初步开发中，帝国探险队遭遇了当地一种被称为‘荆棘歌者’的原始智慧生物的顽固抵抗。它们崇拜所谓的‘生命古树’，拒绝接受帝国的秩序与开化，甚至主动攻击勘探队…最终，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帝国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清除了那些充满攻击性的古树周边区域，才得以建立第一批安全的前哨站。这便是文明进程中，有时不得不面对的…无奈抉择。”
教授的语气平静，将一场可能的血腥冲突和生态破坏，简述为一次“无奈的抉择”。
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多数学生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而，一个声音从后排不太确定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沉默：
“教授…请问…”是莱恩。他举着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跳动，但还是鼓足勇气问道：“那些‘荆棘歌者’…它们为什么拼死抵抗？帝国…帝国在建立前哨站之前，有没有尝试过与它们沟通？或者…有没有可能，那些‘生命古树’对那个位面的生态平衡，有着我们尚未了解的关键作用？直接清除…会不会引发更长远的问题？”
问题一出，整个教室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惊讶的、好奇的、不屑的、甚至带着恼怒的——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莱恩身上。一个坐在前排、衣着华丽、袖口绣着显赫家族徽记的金发男生更是直接转过身，用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上下打量着莱恩，尤其是他胸前那枚刺眼的铜边临时徽章。
赛弗勒斯·莫尔教授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冰冷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莱恩身上，仿佛在看一个提出了极其愚蠢问题的不可理喻之人。
“沟通？”莫尔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的冷意，“沃特学徒，你认为帝国博学的奥术师和外交官们，会比不上你考虑得周全吗？与一种连完整语言体系都没有、思维方式完全基于原始兽性和植物崇拜的生物进行有效‘沟通’？你的想法很天真。”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厉：“至于生态平衡？帝国的奥术生态学家们早已做出评估！清除那些具有强烈攻击性和排他性的古树，是为了引入更高效、更稳定的帝国魔植体系，提升整个位面的能量利用效率和资源产出！这是文明的进步！用局部的、暂时的‘改变’，换取整体的、永续的‘发展’，这才是最大的平衡！”
教授的回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否定和基于“权威”的断论。
那个金发男生——莱恩后来知道了他叫维克多·冯·海森伯格，来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帝国大贵族家庭——此时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转过头，朗声说道：“教授，我认为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某些来自…嗯…‘偏远地区’的同学，可能缺乏对帝国宏大叙事和战略必要的理解能力，容易陷入肤浅的、感性的误区。我们应该关注的是拓疆过程中的战术运用和资源整合，而不是去同情那些阻碍文明的野蛮物种。”
他的话尖酸刻薄，充满了阶级的优越感和对莱恩出身的蔑视，顿时引来了周围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学生的低声附和和窃笑。
莱恩的脸瞬间涨红了，不是出于羞愧，而是源于一股怒火。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毫不畏惧地迎向维克多那挑衅的眼神，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却异常清晰：
“我不是同情野蛮！我只是在思考代价！帝国的力量毋庸置疑，但力量是否意味着可以忽略所有不同的声音？风铃镇…我来自北境的风铃镇！我知道魔物的可怕，也知道堡垒带来的安全！但我也见过，为了开辟新的矿区，古老的森林被成片砍伐，原本平静的魔物被迫迁徙冲击村庄！我见过…”他差点脱口而出银星商会和那些灰色交易，但及时刹住了车，“…我见过人们只看到资源和经济利益，却忽略了脚下土地原本的呼吸！”
他转向莫尔教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尊重，却更加坚定：“教授，您说的整体发展和永续利益，我明白。但我只是觉得，在做出‘无奈的抉择’之前，是否应该更有耐心？是否应该更谨慎地评估那些我们‘认为’无用甚至有害的事物，是否隐藏着我们尚未理解的价值？帝国的强大，难道不应该体现在更包容的智慧和更长远的目光上吗？而不仅仅是…武力的清除和替代？”
这一番话，源于他最真实的经历和观察，虽然缺乏维克多那样引经据典的华丽辞藻，却带着一种来自底层的、粗粝而真实的力量。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许多平民出身的学生沉默着，眼神复杂地看着莱恩，他们或许也有过类似的疑问，却从未敢在课堂上提出。而维克多等人则是一脸怒容，仿佛莱恩的言论玷污了某种神圣的东西。
莫尔教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显然不习惯在课堂上受到如此直白的质疑，尤其是来自一个临时学徒的、基于“边疆见闻”的质疑。
“沃特学徒！”他的声音如同冰霜，“你的观点充满了狭隘的地方主义和对帝国战略的肤浅理解！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进程是由宏观效益决定的！个体的、局部的、甚至…感性的观察，在伟大的文明进程面前，微不足道！你的职责是学习并理解帝国既定的历史与政策，而不是用你有限的见识去妄加评判！”
他用力合上讲义，发出清脆的响声：“这节课就到这里！关于翠野位面开发的详细史学分析，将是你们下周的论文主题！我希望看到的是严谨的论证和基于史料的支持，而不是任何个人的、毫无根据的臆测！下课！”
说完，他看也不看莱恩，拿起讲义，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教室。
维克多·冯·海森伯格冷哼一声，带着他的小圈子，趾高气扬地从莱恩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轻蔑的低语：“乡巴佬的悲天悯人…真是浪费时间的闹剧。”
莱恩站在原地，紧握着拳头，胸口因激烈的情绪而起伏。他并不后悔提出质疑，但那种被权威彻底否定、被同窗肆意嘲讽的感觉，依旧像针一样刺人。
他知道，他的观点或许稚嫩，或许片面。
但他同样知道，维克多和莫尔教授所代表的“绝对正确”的帝国视角，也同样并非完美的真理。
真理，或许存在于两者之间那广阔的、充满分歧与辩论的灰色地带。
而这堂课让他明白，在这座象牙塔里，他要学习的，不仅仅是知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