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正厅内,烛火被风卷得摇曳不止。
火苗窜起半尺高,映得四壁忽明忽暗。
方从哲的怒吼还未落地。
方世鸿突然抓起案上的宣纸,狠狠摔在父亲脚边。
宣纸上是半截“辞呈”草稿。
边角卷皱,墨迹未干,“首辅方从哲”五个字被摔得洇开,像淌血的伤口。
“父亲何必装怒?”
方世鸿转动轮椅,玉扳指在扶手上划出“咯吱”冷响。
“您以为我不知道,我这腿断得‘恰到好处’?”
方从哲的瞳孔骤然收缩。
脚尖踢到宣纸边角,指节死死攥住椅扶手。
“你胡说什么!”
“胡说?”
方世鸿笑出声,声音里满是嘲讽,唾沫星子溅在轮椅扶手上。
“东林党逼宫时,您明知道我在给他们递消息,却故意不拦着。”
他掀起裤腿,指着夹板边缘渗血的绷带。
“魏忠贤动手那天,您本该在府中批奏,却偏要去内阁‘议事’——这不就是给他们机会断我腿吗?”
“苦肉计啊父亲!”
方世鸿猛地提高声音,轮椅轱辘碾得地砖发颤。
“用我一条腿,换您‘不与东林同流’的清白,换陛下对您的‘信任’——划算吧?”
“逆子!”
方从哲终于忍不住,扬手就要打,掌心带着风。
方世鸿却不躲,反而往前凑了凑,眼里闪着疯狂的光。
“您打啊!打了正好坐实‘父子反目’,让陛下更放心!让东林党更恨我!”
方从哲的手僵在半空。
看着儿子眼底的寒意,像被泼了盆冷水,突然泄了气,重重摔在椅子上。
椅脚“咚”地砸在青砖上。
跪在地上的小厮吓得浑身发抖。
额头贴紧地砖,冷汗顺着脸颊淌进衣领。
他昨夜确实听见首辅跟柳夫人说“世鸿的腿,或许能换条活路”,可这话,他死也不敢说。
正厅外的影壁后,一道黑影悄然退去。
墨羽裹紧玄色披风,靴底沾着方府墙角的青苔。
脚下如猫般轻快,掠过角门时,披风扫过院中的夜香花,落了几片花瓣。
他直奔东厂衙门,灯笼在手里晃出残影。
魏忠贤早已在值房等候,案上摆着刚沏的龙井。
见他进来,立刻放下茶杯,茶盖“当”地扣在碗沿。
“怎么样?方家公子按剧本演了?”
“回公公,演得比预期还好!”
墨羽躬身道,怀里的花瓣掉了两片。
“方公子当众揭首辅‘苦肉计’,还摔了辞呈草稿,首辅气得差点动手,整个正厅都听见了!”
魏忠贤抚掌大笑,拂尘扫过案上的密报,密报上“方世鸿”三字被圈红。
“这孩子倒是机灵,不枉陛下特意让人给他透消息——那封‘东林密信’没白送。”
墨羽补充道。
“方公子还提了辞呈草稿,看来首辅是想脱身,却被公子按住了!”
“脱身?哪有那么容易。”
魏忠贤冷笑一声,拂尘指向门外。
“备轿,去乾清宫复命!”
乾清宫暖阁内,朱由校正对着舆图发呆。
图上用朱笔圈着江南漕运的节点,“松江”二字被圈了三道。
“皇爷,魏忠贤求见。”
王承恩轻声禀报,手里的拂尘垂得笔直。
魏忠贤捧着密报进来,刚跪下就笑道。
“皇爷,鱼儿上钩了!方世鸿把方从哲的‘苦肉计’掀了,父子俩在正厅吵翻了天!”
朱由校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指尖戳了戳舆图上的“松江”。
“知道了。柳氏那边有动静吗?”
“柳夫人派丫鬟去给娘家送信,想让柳侍郎出面调解!”
魏忠贤连忙回道,额头贴紧地砖。
朱由校放下朱笔,指尖敲击着案面,节奏沉稳。
“传朕的旨,让东厂的人散布流言——就说顾秉谦能当刑部尚书,是方世鸿在背后搭桥,收了三千两银子!”
魏忠贤一愣,抬头时撞见陛下冰冷的眼神,又连忙低下头。
“皇爷,这不是把方家往火上烤吗?”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朱由校眼神深邃,拿起案上的纱厂报表。
“方从哲想在东林和朕之间耍滑头,朕就得让他没退路。”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流言要传得真——让番役扮成茶客,在宣南会馆说;给举子家属塞银子,让他们骂‘方家通阉害子’!”
“让东林党恨方家,让阉党攀方家,这样方从哲才只能靠朕,做朕手里的棋子。”
魏忠贤恍然大悟,重重磕头。
“奴婢遵旨!这就去安排,保证天黑前传遍京城!”
夜色渐深,方府后院的卧房里还亮着灯。
烛火映着满室的愁云。
柳氏坐在妆台前,摘下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哗啦”作响。
“老爷,世鸿今天太过分了,怎么能那么说您?那可是您的亲儿子啊!”
方从哲坐在床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脸色疲惫不堪,眼底的乌青格外明显。
“他说得没错。”
沉默许久,方从哲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柳氏猛地回头,满脸错愕,金步摇掉在妆台,“当”地响。
“老爷?您真的……故意让他断腿?”
“我没故意让他断腿,但也确实借了这腿的势。”
方从哲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早已凉透。
“东林党逼得太紧,陛下又想收权,我这个首辅,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摸出怀表,表盖刻着“万历三十年赐”,字迹斑驳。
“世鸿的腿断了,东林党就没法再拉我下水;陛下见我‘家宅不宁’,也会少些猜忌——这本是权宜之计,没想到被这孩子看透了。”
柳氏擦了擦眼泪,手指绞着帕子。
“那现在怎么办?外面都传方家勾结阉党了!刚才门房说,宣南会馆的举子都在骂咱们‘卖士林求荣’!”
方从哲的手猛地一顿,茶杯差点脱手,茶水洒在衣襟上,凉得刺骨。
他当然知道这流言。
下午回府时,连挑水的仆役都在窃窃私语,这手笔,除了东厂,没人敢做。
“是陛下的意思。”
方从哲低声道,语气里满是无奈,像泄了气的皮球。
柳氏惊得捂住嘴,眼泪掉得更凶。
“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们方家哪里对不起他了?”
“因为他要我听话。”
方从哲苦笑,眼底满是悲凉。
“他让世鸿跟我反目,让阉党攀着方家,让东林党恨着方家——这样我就只能死死靠着他,做他手里的棋子,不敢有半点二心。”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
“陛下在背后挑唆,我却只能装傻,还得陪着演‘父子反目’的戏。”
“那世鸿呢?他也是被陛下利用了?”
柳氏急道,抓住丈夫的衣袖。
方从哲沉默了。
脑海里闪过儿子白天的模样。
那些犀利的质问,那些了然的冷笑,不像是被利用,倒像是……主动入局。
他突然想起墨羽的影子。
今早进府时,他就觉得影壁后有人,现在想来,定是东厂的眼线,世鸿的话,说不定早就传到了朱由校耳朵里。
“这孩子,怕是想当第二个严世蕃。”
方从哲喃喃自语,眼神复杂得像揉碎的墨。
严世蕃靠父亲严嵩的权势跋扈一时,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世鸿现在靠着“阉党”和“陛下”的势头,看似风光,实则早已踩在了刀尖上。
而他这个父亲,不仅救不了他,还要陪着他一起演戏。
卧房外,方世鸿的轮椅轱辘声悄然响起,又悄然停下,压碎了廊下的落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他靠在廊柱上,听着房内父母的对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玉扳指蹭掉廊柱上的漆皮,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
陛下挑唆?
父亲装傻?
都对,却也都不对。
他确实按魏忠贤给的“剧本”揭了“苦肉计”,甚至故意摔了那封辞呈。
但那些话,那些愤怒,也确实是他想说的。
断腿的仇,东林党的恨,他总得讨回来,不能白受这份罪。
至于当棋子?
方世鸿转动着玉扳指,眼里闪着野心的光,比烛火还亮。
棋子也能反过来吃棋手。
只要他爬得够高,握的权够重,总有一天,能让朱由校和魏忠贤,都看他的脸色行事。
他轻轻转动轮椅,往自己的院子去,轮椅轱辘碾过落叶的声响,消散在夜色中,留下卧房里的叹息声,越来越轻。
乾清宫的灯火彻夜未熄,朱由校看着魏忠贤送来的“流言散播进度”,上面写着“举子家属围堵方府角门”,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
方从哲装傻,方世鸿入局,东林党愤怒,阉党攀附。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像摆弄棋盘上的棋子。
他拿起朱笔,在方从哲的名字旁画了个圈,墨迹圆润。
还有用,留着。
又在方世鸿的名字旁画了个叉,笔尖用力,戳破了宣纸,墨汁渗成血点。
野心太大,用完即弃。
而远在方府的方从哲,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已被圈注。
他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月亮被乌云遮得只剩残影。
心里满是绝望。
这场由陛下导演的戏,他和儿子,怕是再也出不来了,只能在这棋盘上,走到输光一切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