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衙署内,阳光斜切过案几。
案几上,《大明律》卷宗被投下明暗交界的线。
韩爌盯着方从哲手中的青瓷茶杯。
杯沿沾着茶渍。
他语气陡然转厉:“顾昆山早年贪墨被革职,靠攀附魏忠贤才复起,如今凭什么当刑部尚书?”
方从哲放下茶杯。
指尖在杯沿摩挲,留下一圈湿痕。
他说道:“韩尚书当知,此乃内廷急旨,夜半由东厂番役直送阁房,封皮盖着‘即刻拟诏’印玺,老夫连驳回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余地?”
韩爌猛地拍案。
案上卷宗散落一地。
他怒道:“你是首辅!对天子特简的争议官员,当免冠死谏,而非照本宣科拟旨!你这是渎职!”
王象乾适时补刀。
他捡起地上的“官员考核册”。
指着顾秉谦的“贪腐劣迹”条目说道:“如今朝野都在传‘纸糊内阁’,说咱们连任免三品官的话语权都没了,方首辅就甘心被阉党骑在头上?”
方从哲脸色铁青。
抓起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
玉石崩裂。
他吼道:“甘心?老夫若抗旨,明日菜市口多的就不是士子,是我这首辅的头颅!你们谁愿替我去领死?”
争执声撞在窗棂上。
震得木框发颤。
连廊下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逃,落下几根羽毛。
“方首辅好大的火气。”
吏部尚书李汝华掀帘而入。
棉帘扫过门槛。
身后跟着孙如游与汪应蛟,三人面色凝重,袍角还沾着尘土。
李汝华将一份弹劾疏拍在案上。
疏文边角卷皱,显然被攥了一路。
他说道:“外面都传,顾昆山上位是令郎世鸿在魏忠贤面前运作的结果,收了千两白银做引荐,可有此事?”
“一派胡言!”
方从哲怒喝出声。
茶水溅在官袍上,洇出深色印记。
他说道:“犬子断腿在家,连府门都难出,怎么可能结交阉党?你们是查案,还是造谣构陷?”
孙如游上前一步。
从袖中摸出半张银票,是东厂番役偷偷卖给他的。
他说道:“无风不起浪!这是东厂账房流出的银票存根,收款人写着‘方府管事’,日期正是顾秉谦复职前一日,这难道也是假的?”
“是又如何?”
方从哲梗着脖子,手指着门外。
他说道:“犬子与谁交往,花谁的银子,与顾昆山升迁无关!你们一口一个‘结党’,是想把方家拖进东林党案,替你们背黑锅吗?”
汪应蛟冷笑。
抓起案上的“方世鸿会客名录”——是从方府门房处买的。
他说道:“方首辅何必动怒?名录上明明白白写着‘顾秉谦、崔呈秀到访’,若真清白,为何不敢让世鸿出来对质?”
“放肆!”
方从哲猛地站起身。
官袍下摆扫过案沿,带倒了茶盏。
他说道:“老夫的家风轮不到你们置喙!倒是你们,东林党倒了就急着找替罪羊,算什么阁臣?算什么清流!”
衙署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连门外的小厮都吓得缩在柱子后,手捂着脸不敢出声,生怕被迁怒。
“圣旨到 ——”
文书房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突然响起。
像一把刀劈开嘈杂,打破了僵局。
方从哲连忙整了整官袍,掸去茶渍。
率众臣跪地接旨:“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首辅方从哲维护纲纪有功,其子方世鸿身残志坚,不坠家风,特赐尚宝司丞恩荫,赏雕花鎏金轮椅一具。明年会试考官名单,着方从哲主笔拟旨上报。钦此!”
太监宣读完,笑着将圣旨递过,指尖划过方从哲的官袍。
他说道:“方首辅,陛下还说,您教子有方,当初断腿立规矩的处置,陛下很是赞许呢。”
方从哲接过圣旨。
指尖却在发抖。
圣旨上的龙纹仿佛要活过来。
皇帝这哪里是安抚,分明是把方家架在火上烤!
恩荫尚宝司丞掌印信,是让方世鸿插手中枢。
雕花轮椅是明着给“特殊关照”,坐实“方家受宠”。
会试考官更是能安插亲信的肥差,会把所有文官的怒火都引过来。
“臣……臣谢陛下隆恩。”
他躬身谢恩,额头贴地。
心里却凉了半截,像浇了桶冰水。
送走高太监,方从哲回到衙署。
看着案上的圣旨,久久没有说话。
皇帝是想让方家成为众矢之的啊。
纵容方世鸿结交阉党,再借自己的手安插考官。
最后若江南出事、文官反弹,方家就是最好的替罪羊,能平白顶了“党争祸首”的罪名。
他本想问问皇帝,杀戮士子、夷李三才三族,会不会激起江南士绅罢市、漕粮断供。
江南士绅半数是东林党姻亲,这口气绝咽不下。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皇帝既然敢这么做,定有后手,自己多问反而像“质疑君权”,只会引火烧身。
“得想个办法。”
方从哲喃喃自语,手指敲击着案面,发出“笃笃”声。
或许可以借着筹备会试,安插几个务实派官员,而非阉党亲信。
再借着漕运可能出问题,主动请缨去江南巡查,避开京城的浑水。
这样既能凸显首辅“顾全大局”,又能避开内阁的争执,说不定还能趁机摸清江南士绅的底细,为自己留条后路。
他拿起朱笔,在纸上写下“会试考官备选名单”。
笔尖划过纸面,眼神渐渐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狠。
与此同时,山东巡抚衙门的正堂里,一份邸报被铺在案上。
墨迹未干,“李三才夷三族”“四百士子斩于菜市口”的字样被红笔圈出,圈得墨汁渗纸。
王在晋一拳砸在案上。
震得茶盏跳起,茶水泼在邸报上。
他说道:“坏了!朱由校这是要逼反江南士绅!”
他曾任漕运总督,深知江南士绅与东林党的牵连。
李三才是江南士绅的“保护伞”,被杀的四百士子里,三百多是江南子弟,这下杀戮太重,江南必然反弹。
“大人,您是说……漕运要出问题?”
布政使急道,手抓着案沿,指节发白。
“不是要出,是肯定出!”
王在晋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下官员,眼神锐利如刀。
他说道:“江南士绅最讲‘同乡情谊’,李三才一死,他们定会以‘罢市拒漕’逼陛下认错!到时候北直隶百万军民就要断粮,辽东战事都得停!”
他猛地拍案,镇纸震得蹦起。
他命令道:“传我命令,即刻召集山东七品以上官员,半个时辰后议事,议应急方案!迟者革职!”
半个时辰后,巡抚衙门挤满了官员,靴声杂乱。
王在晋站在巨大的运河舆图前,手指点着临清、济宁两个节点,声音洪亮。
他说道:“第一,动用藩库银十万两,即刻去临清、济宁最大的粮栈购粮,越多越好,全部储入常平仓,派兵看守!”
“第二,调运河沿岸河工三千人,分成三班,人歇船不歇,把山东境内的浅滩全部疏浚,确保山东粮船能直达北直隶通州!”
“第三,临清榷税先垫付三个月河工工钱,每人每日加五十文,让他们拼命干!后续报户部核销,责任我担!”
布政使皱眉,上前一步。
他说道:“大人,动用藩库银需户部批文,擅自垫付榷税更是违制……万一陛下追责,咱们……”
“违制也得办!”
王在晋打断他,眼神决绝。
他说道:“等户部批文下来,北直隶早就饿死人了!出了事,我一力承担,革职砍头都我去!”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语气带着鼓动。
他说道:“若能化解漕运危机,陛下不仅不会罚,还会赏!这是咱们山东官场的机会,是戴罪立功的机会!谁想错过?”
“愿听大人调遣!”
官员们纷纷应诺,声音整齐,快步走出衙门,靴声踏得地面发颤。
临清的粮市上,官差带着银子直奔“福顺粮栈”。
掌柜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虽疑惑“为何突然囤粮”,却也不敢怠慢,连夜叫起伙计开仓装粮,麻袋堆得像小山。
运河岸边,河工们听说能预支工钱还加钱,个个干劲十足。
灯笼火把将河道照得如同白昼,铁锹铲泥的声响此起彼伏,盖过了水声。
王在晋站在巡抚衙门外,望着运河方向的灯火。
灯火连成一条火龙。
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赌。
赌江南士绅真会断漕粮。
赌自己的方案能顶住压力。
赌皇帝能看到山东的功劳,而不是追究“违制”的罪。
可他没得选,身为山东巡抚,护一方安稳是本分,为朝廷兜底是责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
而远在京城的内阁,韩爌、李汝华等人还在商议如何弹劾顾秉谦,如何查清方世鸿“收银子”的真相,文书堆得像小山。
他们不知道,山东已经在为他们争论引发的危机做准备,已经在为他们的“党争”擦屁股。
江南的文人士大夫们,正对着邸报痛哭流涕,在书房里写下一篇篇声讨“暴君”“奸相”的檄文,墨迹淋漓,准备联合苏州、松江的布商、粮商一起罢市,断了漕粮。
一场由中央杀戮引发的漕运危机,正在悄然逼近,像乌云压在运河上空。
而王在晋的部署,能否顶住这场风暴?
江南士绅的怒火,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夜色渐深,运河的水声与京城的争吵声交织在一起。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却都预示着一场更大的动荡,即将来临,谁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