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狼嚎在草原上回荡了很久,像钝刀子刮骨头,听得人心里发毛。
铁木尔站在帐篷外听完整声,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是召唤。”
他回头对萧辰说,“王庭那边在召唤游荡的狼尸回去。
看来……他们要有大动作了。”
“什么大动作?”
“不知道。”
铁木尔摇头,“但每次这种召唤后,王庭方向的血光就会更盛一些。
上次召唤是七天前,那天夜里,天边的红几乎染透了半边天。”
萧辰抬头看向北方。
夜色里,那片暗红确实比白天更明显了,像一块永不愈合的疮疤贴在天空上。
红光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看不真切,但让人本能地感到不安。
“天亮就出发。”
他说,“能带多少人?”
铁木尔扫了一眼营地:“能打的,一百二十个。剩下的老弱妇孺得留在这里。”
“够了。”
当天夜里,两拨人合在一起。
黑狼部的人拿出了藏着的肉干和奶疙瘩——虽然不多,但比中原的硬面饼好吃些。
士兵们分到一点,就着雪水咽下去,算是补充体力。
青凤忙着配药。
她把带来的药材分出一半给黑狼部的巫医,教他们怎么处理冻伤和尸毒伤口。
巫医是个干瘦的老头,手抖,但学得认真——部落里每天都有新伤员,他那些草药方子早就没用了。
萧辰靠在一辆破马车旁,闭目调息。
经脉的疼痛已经成了背景音,像耳朵里一直有只蚊子嗡嗡叫,习惯了。
他现在需要的是保持清醒,保存体力。
巴图蹲在旁边磨刀,刀是铁木尔给的,北狄弯刀,刀身比中原的刀弧更大,适合劈砍。磨刀石在夜色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很有节奏。
“公爷,”巴图突然开口,“你说……公主,真的还活着吗?”
萧辰睁开眼。
“不知道。”
“可铁木尔说,他们可能用公主炼制什么东西……”
“那我就毁了那东西。”
萧辰说得很平静,“连渣都不剩。”
巴图不说话了,继续磨刀。
后半夜,雪又下起来,不大,细细碎碎的,像撒盐。
气温更低了,守夜的士兵缩在火堆旁,哈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
萧辰没睡。
他在想乌兰雪最后那个笑容,想她说“谢谢”时的口型,想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在血色光芒中渐渐暗淡的样子。
也想青凤给他的那封信——给雪凤的。
雪凤如果真在王庭,现在是什么处境?还活着吗?如果活着,怎么救?
问题太多,答案太少。
天蒙蒙亮时,队伍出发。
一千一百二十人,沿着冰河往北走。
铁木尔带路,他挑的路很偏,绕过了几处可能有狼尸游荡的区域。
但越往北,草原的景象就越诡异。
先是草。
原本枯黄的草,渐渐变成灰黑色,像被火烧过,但又不是——草叶完整,只是颜色死了。
踩上去咔嚓脆响,一碰就碎成粉末。
然后是动物。
野兔、旱獭、甚至狼,都看不见了。
倒是有不少尸体,冻得硬邦邦的,躺在雪地里。
尸体大多残缺,不是自然死亡,是被咬死的。
伤口和山洞里那些北狄人一样,是人牙咬痕。
“它们在互相吃。”
青凤低声说,“狼尸饿极了,连同类都吃。”
萧辰点头,没说话。
中午时分,他们登上一处缓坡。
坡顶视野开阔,能看见很远。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前方,原本应该是北狄王庭所在的那片丰美草场,现在……成了地狱。
草场完全变成了黑色。
不是烧焦的黑,是那种腐败的、粘稠的黑,像泼了满地墨汁。
黑色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帐篷的残骸——不是倒塌,是被暴力撕碎的。
布片、木杆、皮毛,散得到处都是。
而帐篷之间,游荡着东西。
尸兵。
太多了,根本数不清。
穿着破烂皮袍的北狄牧民尸兵,穿着骨甲的狼骑兵尸兵,还有更多光着身子、皮肤青灰的普通尸兵。
它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撞到一起,就互相撕咬,扯下胳膊腿,塞进嘴里嚼。
更远处,王庭的中心地带,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血色雾气。
雾气在缓慢旋转,像一口煮着血的大锅。
雾气中隐约能看到金顶大帐的轮廓——那是北狄王的金帐,但现在,帐顶插满了黑色的骨刺,像只蜷缩的刺猬。
“五万……”
铁木尔喉咙发紧,“只多不少。”
萧辰从马鞍旁取下望远镜——墨凤给的,黄铜筒身,琉璃镜片,能看三里远。
他举起来,调整焦距。
视野拉近。
最先看清的是那些尸兵的脸。
大多腐烂程度不重,还能看出生前的样子,有老人,有青年,甚至还有孩子。
眼窝里跳动着绿火,嘴巴无意识地开合,露出残缺的牙齿。
然后他看向金帐。
帐前那片空地,原本是举行祭祀和集会的地方,现在立着几十根木桩。
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人——不,是尸体,被剥了皮的尸体。
血已经流干了,在木桩下凝成黑色的冰。
而在木桩围成的圆圈中央,跪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北狄王的服饰——虽然破烂不堪,但能看出是王袍。
头上戴着王冠,但王冠歪了,露出下面花白的头发。
他双手被铁链锁在身前,铁链另一端钉进地里。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北狄王。
他还“活着”——至少身体还在动,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但萧辰能看见,他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血管,像蛛网一样蔓延。
那些血管在蠕动,像有虫子在底下爬。
而在他身后,金帐的帘子掀开一道缝。
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披着完整的狼皮,狼头做帽,狼尾垂在身后。
他身材极高,比北狄王高出两个头,肩膀宽得像门板。
脸上戴着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狰狞的狼首纹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隔着三里远,透过望远镜,萧辰能清晰看见——那双眼在面具后燃烧着血红色的光。
不是绿火,是血光。
那人走到北狄王身后,伸手,按在北狄王头顶。
北狄王身体猛地一震,发出无声的嘶吼——萧辰听不见声音,但能看见他张大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黑色的血管从他头顶往那人手掌蔓延,像在输送什么。
几息之后,那人收回手。
北狄王瘫软下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那人转身,准备回帐。
但就在转身的瞬间,他忽然停住。
青铜面具转向萧辰他们所在的方向。
血红色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三里距离,穿透了望远镜,直直撞进萧辰眼里。
萧辰手一抖,望远镜差点掉下去。
他放下望远镜,再看时,那人已经回了金帐,帘子落下。
“他……发现我们了?”
青凤紧张地问。
“不一定。”
萧辰说,“但肯定感应到了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坤位罗盘——这也是墨凤给的,能感应地脉和特殊能量波动。
罗盘上的指针原本指向北方,现在却在剧烈颤抖,然后慢慢转向……王庭地下。
指针尖端,泛起了蓝色的微光。
“坎位碎片……”
萧辰低声说,“在王庭地下,而且……能量反应极强,比在血狼谷时强了至少三倍。”
“碎片被污染了?”
青凤问。
“不完全是。”
萧辰盯着罗盘,“碎片本身的力量在增强,但周围包裹着浓烈的阴邪之气。
像……有人在用邪法催动碎片的力量。”
铁木尔凑过来看罗盘,看不懂,但能感觉到那东西不寻常:“这玩意儿能帮我们毁掉王庭?”
“也许。”
萧辰收起罗盘,“但得先找到碎片的具体位置。
它在移动……不,是被什么东西带着移动。”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这次不是看金帐,而是扫视整个王庭。
视线掠过一顶顶破帐篷,一堆堆尸骨,最后停在金帐后方——那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个巨大的坑。
坑边搭着木架,架子上挂着铁链和钩子,像是屠宰场。
而坑里,隐隐有血光透出来。
“血池……”萧辰喃喃,“碎片在血池里。”
他把望远镜递给铁木尔,指给他看。
铁木尔看了几眼,脸色发白:“那是……祭祀坑。以前祭长生天的地方,现在……”
“现在变成了养尸池。”
萧辰接过话,“碎片在池底,被用来加速血狼卫的炼制。”
他放下望远镜,环视周围。
缓坡上,一千多双眼睛看着他。
有中原士兵的,有黑狼部战士的,有期待,有恐惧,有茫然。
“公爷,”老张低声问,“咱们……还进去吗?”
萧辰没立刻回答。
他看着那片黑色的草场,看着那五万游荡的尸兵,看着金帐前被锁链拴着的北狄王,看着血池方向透出的诡异红光。
然后他笑了。
笑得有点疯。
“进。”他说,“为什么不进?”
“可我们只有一千人……”
“一千人够了。”
萧辰转身,看向青凤,“药够吗?”
“够用三次。”
“炸药呢?”
“每人两个,够炸塌半个王庭。”
“好。”
萧辰翻身上马,“铁木尔,你带黑狼部的人,在外围制造混乱,吸引尸兵注意。
老张王五,带五百人,跟我从东面突进,直插血池。
青凤带剩下的人,负责接应和治疗。”
“那你呢?”
青凤抓住他的马缰绳。
“我去金帐。”
萧辰说,“救北狄王,顺便……看看那个戴面具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太危险了!”
“所以你们动作要快。”
萧辰扯回缰绳,“在我撑不住之前,毁掉血池,毁掉碎片。能做到吗?”
青凤咬牙,点头。
“那就行动。”
队伍开始分散。
铁木尔带着黑狼部的一百二十人,往西边绕。
老张和王五点出五百精锐,检查装备。
青凤领着剩下的四百多人,准备急救药品和担架。
萧辰独自骑在马上,看着王庭方向。
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额头上那道还没愈合的伤疤。
他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乌兰雪的骨牙吊坠,有青凤给雪凤的信,有墨凤给的雷火珠。
然后他抽出刀。
刀身在惨白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巴图。”
“在。”
“带路。找一条尸兵最少的路,直插金帐。”
“是!”
马匹开始加速,冲下缓坡,冲向那片黑色的死亡草场。
身后,铁木尔已经点燃了第一堆火——那是信号,告诉萧辰,他们开始行动了。
火焰在灰暗的草原上跳动,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死亡的国度里,艰难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