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云州城郭,官道便成了羊肠小径。
层峦叠嶂之间,仿佛有远古巨兽蛰伏,吞吐着山间冷雾。
马车穿行其中,虽无坦途,却在老萧那双看似枯槁的手中,稳如平地行舟。
时至正午,日头高悬,光线却被密林切割得支离破碎。
马车恰好行至一处山洞旁,正是当初柳婉儿遭劫之地。
小乙在车厢内闭目,眉心微蹙,似在养神,又似在与心魔对弈。
那名女子的容颜,如一尾游鱼,总在她的脑海深处倏然闪现,搅起圈圈涟漪。
毫无征兆。
疾驰的马车骤然勒停,如被一柄无形巨锤迎面砸中。
车厢内几人身形剧烈一晃,体内气血翻涌,险些被这股巨力甩出车外。
小乙稳住身形,他声线微冷,带着一丝不悦,朝着车外问道:
“老萧,怎么回事!”
“这山路,不是让你拿来折腾人的!”
车外,唯有山风寂寂,老萧的身影如一尊石像,纹丝不动,也无半句回应。
车,便也死死停在原地。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藤蔓般缠上小乙的心头。
她瞥了王刚一眼,示意他去探个究竟。
王刚依言,壮着胆子将头探出车帘。
只一眼。
他那颗脑袋便“嗖”地一下缩了回来,快得像被开水烫了的猫。
整个人筛糠般抖个不停,脸色煞白如纸,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小乙心中了然,看来是遇上硬茬子了。
他不再多言,亲自起身,缓缓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帘外,天光刺目。
七八个身影,如钉子般钉在路中央,手中兵刃在日头下泛着森然寒光,杀气已然凝成实质。
小乙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为首之人身上。
他抱了抱拳,语气不咸不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诸位好汉,我乃凉州城解差。”
“车中所押,是朝廷钦点的重犯,要送往西凉军中。”
“还请各位给个方便,让条路走。”
小乙本以为,抬出官家身份与西凉军的名头,这些山野草莽便会知难而退。
毕竟,江湖人,最不愿招惹的便是朝廷鹰犬与边军悍卒。
谁知,为首的竟是一名女子。
她身段窈窕,面容却冷若冰霜,手中一柄三尺青锋,毫不迟疑地抬起,剑尖直指车厢。
“少说废话。”
女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识相的,便将车里的人交出来,本姑娘可饶你一条性命。”
小乙心中那根弦,“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坏了。
这不是劫财,是劫人。
是冲着史浩来的。
她猛然回头,目光如刀,直刺车厢深处,声音里裹着一层冰渣。
“史帮主,小乙这一路上待你如何,自问不薄吧?”
“想不到你竟是这般恩将仇报,暗中勾结人手,要在此地加害于我?”
话音未落,史浩已然掀帘而出,满脸的惊惶与无措。
可他身子刚探出一半,便被小乙一只手按住胸口,硬生生给推了回去。
那力道,看似轻描淡写,却让史浩如撞上一堵无形气墙,半点不由自己。
“小乙兄弟,天大的误会!今日之事,我当真毫不知情!”
史浩焦急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随即又转向那女子,厉声喝道:
“燕妮!休得胡闹!快快给我回去!”
那名叫燕妮的女子,却对父亲的呵斥置若罔闻,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小乙,满是恨意。
“狗官!速速放了我父亲!否则,休怪本姑娘剑下无情!”
小乙懒得再与她多言,只对身后的王刚冷冷吩咐了一句。
“王刚,看好史帮主,他若再敢下车,便打断他的腿。”
王刚闻言,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死死拽住史浩。
小乙这才回过头,望向车辕上始终沉默不语的老萧,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老萧,看来,得看咱爷俩的了。”
说罢,他回首探入车内,摸出两柄制式钢刀。
一柄,他反手抛给了老萧。
另一柄,则在自己手中“呛啷”一声,悍然出鞘。
刀光如一泓秋水,映着小乙那张不起波澜的脸。
“人,我断然是不会给你们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除非,你们能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乙动了。
他一步跨出,身形如鬼魅,手中钢刀划出一道惨烈的弧线,不偏不倚,直奔那为首的燕妮当头劈下!
刀风呼啸,势大力沉,竟是要一招分生死!
与此同时,她口中又是一声清喝,传向身后。
“擒贼先擒王!老萧,帮我拖住那些杂鱼!”
老萧闻言,身形一纵,便从高高的马车上一跃而下,落地悄无声息,如一片落叶。
他也没用小乙抛来的钢刀,任由其落在脚边。
而是学着那日老黄的模样,解下了腰间那根长长的赶马鞭。
手腕一抖。
马鞭如一条蛰伏已久的黑龙,骤然苏醒!
“啪!”
一声清脆的炸响,在山谷间回荡。
老萧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小乙身后,手中长鞭却舞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鞭影重重,气劲呼啸,卷起漫天尘土,竟让那七八名汉子无法靠近二人身前一步。
鞭梢所至,空气都发出痛苦的嘶鸣。
有了老萧这尊定海神针,小乙再无后顾之忧。
她将老萧所教的功夫尽数施展开来,一柄寻常钢刀在她手中,竟使得比那燕妮的家传长剑还要灵动,还要致命。
刀光与剑影交织,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燕妮的剑法虽快,却失之于急,招招都是搏命的打法,破绽百出。
小乙的刀法则稳如磐石,时而格挡,时而游走,总在最恰当的时机,递出最刁钻的一刀。
双方缠斗不过十余合。
小乙抓住一个破绽,身形一矮,如狸猫般从燕妮的剑光下侧身滑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不退反进,右脚已然贴地飞起。
一记干脆利落的撩踢,精准地踢在燕妮握剑的手腕上。
燕妮只觉手腕一麻,剧痛传来,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那柄青锋长剑发出一声哀鸣,旋转着飞向半空,最后“当啷”一声,跌落在数步之外的尘埃里。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
一抹冰冷的触感,已然贴上了她温热的脖颈。
小乙的钢刀,不知何时已架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刀锋上传来的寒意,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一场看似凶险的搏杀,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
那些被老萧鞭法逼得手忙脚乱的汉子们,见自家小姐被制,也都纷纷停手,面面相觑之下,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山道上,一时间静得只剩下风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马车内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史浩竟不知用什么法子挣脱了王刚,疯了般从车上冲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女儿,而是径直冲到小乙身前,“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一个在江湖上颇有声名的帮主,此刻却像个最卑微的乞丐。
“小乙兄弟!求你看在我与老萧相识一场的情份上,饶了小女一命!”
他声音嘶哑,额头重重磕在满是砂砾的地面上。
“爹!”
那名叫燕妮的女子,见此情景,浑身的倔强与骄傲瞬间崩塌。
她身形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与史浩并排跪在一起。
两行清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女儿没用……救不了爹爹……”
小乙垂眸,看着跪在脚下的父女二人,神情依旧淡漠。
“史帮主,我先前就说过,我只是奉命押送你,于公于私,都不想与你的家人有任何瓜葛。”
史浩抬起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小乙兄弟,是小女不懂事,冒犯了您!求您高抬贵手,饶她这次!我史浩,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小乙轻轻“呵”了一声,似是嘲讽。
“史帮主言重了。”
“我说了,我并不想要她的性命。”
他顿了顿,刀锋在燕妮雪白的脖颈上又贴近了一分,语气变得玩味起来。
“只是,我若今日放虎归山,只怕这位燕妮姑娘依旧会贼心不死,日后还要想方设法地与我为难,那可就麻烦了。”
史浩闻言,心头一紧,连忙发下重誓。
“小乙兄弟,只要您能开恩饶恕小女,我史浩以项上人头担保,她绝不会再来骚扰您分毫!”
“否则,不等您动手,我便自绝当场!”
“爹!不必求这狗官!”
燕妮却在此刻抬起头,眼中虽有泪,更多的却是决绝。
“女儿不怕死!女儿愿陪您一同赴死!”
史浩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回头,一巴掌险些扇在女儿脸上,却终究没舍得落下。
“燕妮!你糊涂啊!”
他痛心疾首地说道:“这小乙兄弟,绝非你想的那般奸恶之辈!他是个好人!这一路上,他非但没有为难为父,反而颇为照顾!还答应我,到了西凉,会亲自去向大将军求情,免去我那一百军棍的责罚!”
燕妮一脸的不信与鄙夷。
“他?一个区区的小解差,凭什么口出狂言,去向大将军求情?”
史浩见女儿冥顽不灵,急得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又指了指一旁负手而立的老萧,声音都变了调。
“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你且看,我们是如何而来?这世上,哪有解差押送囚犯,会让囚犯乘坐如此舒适的马车?”
“又有哪个解差,会让囚犯与自己同乘一车,同吃同住?”
“还有这位老萧!他一人一鞭,便让你手下那七个好手无法近前!这等身手,这等气度,会是什么寻常人物吗?”
“听爹的话,快回去吧!”
“漕帮不能没有你,回去,把家看好了!”
“爹……”
燕妮怔住了,她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看着那辆不凡的马车,看着那个渊渟岳峙、手持马鞭的老者,再看看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武功高得可怕的“解差”,脑中一片混乱。
史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固有的认知。
此刻,小乙也终于收回了目光,手中的钢刀缓缓放下。
刀锋离开脖颈的瞬间,燕妮只觉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小乙看也未再看她一眼,只是随意地招呼了一声。
“王刚,带史帮主回车上去。”
老萧也收起了那条夺命的长鞭,重新盘回腰间,转身坐回了车辕上。
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