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
凉州府衙的大门,像是巨兽半张的口,吞吐着人间百态。
小乙再次踏入这道门槛,心境却已是两重天地。
昨日堂中那一声“少主”,重逾千斤,至今仍压在他的心头,也撑起了他的脊梁。
他先是去了张武的屋子。
“你这小子,还知道回来!”
张武一见是他,蒲扇般的大手便拍在了桌案上,震得茶碗乱跳。
“我还当你被哪路毛贼给卸了零件,扔进了城外乱葬岗!”
“这几日,我差点把凉州城的地皮都给你掀了!”
汉子粗声粗气的嗓门里,是藏不住的关切。
小乙心中淌过一丝暖流,也泛起一丝愧疚。
他躬身一揖,笑得有些歉然。
“五哥,实在对不住,让您挂心了。”
张武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毫发无损,脸色才缓和下来。
“人没事就好!”
“下次再这么一声不吭地玩消失,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
小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放心吧五哥,不会再有以后了。”
这话,一语双关。
张武没听出弦外之音,只当是这小子认了错。
“那就好!”
他摆了摆手,示意小乙坐下。
小乙却站着没动。
“五哥,我今天来,是跟您告别的。”
张武刚端起茶碗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什么?”
“告别?”
小乙点了点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嗯,这衙差的活儿,我不打算干了。”
“哐当。”
茶碗终究是没拿稳,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张武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不干了?”
“你小子莫不是把脑子给水泡了?”
“这身衣服,多少人挤破了头都穿不上,你说脱就脱?”
小乙脸上的笑容未减,拱了拱手。
“多谢五哥一直以来的厚爱,但小乙已经决定了。”
张武见他神情不似玩笑,终于泄了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那,那你往后打算作甚去?”
小乙的谎话,早已在心中盘算过千百遍,说来滴水不漏。
“上次去南陵寻亲,在那边偶然做成了一笔小买卖,赚了些银钱。”
“你小子,还有这经商的脑子?”
张武的语气里,有惊讶,也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谈不上什么脑子,就是想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见见这天下的世面。”
“若他日我混得灰头土脸,赔了个底朝天,还得回来投靠五哥。”
“到时候,五哥可别嫌我多张嘴吃饭啊!”
张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好小子,有志气!”
“你且放心去闯,真有那么一天,你五哥这儿,永远有你一碗饭吃!”
他拍了拍小乙的肩膀,力道很重。
“此事,王押司那边可说过了?”
“还没,我正打算去他那儿。”
“唉,雄鹰长了翅膀,总是要飞的,五哥不拦你。”
“往后在外,万事小心,人心险恶,不比这府衙里。”
“若有需要你五哥的地方,捎个信儿来便是。”
从小乙的房间出来,小乙又来到了王押司的门前。
这道门,他曾两次叩响。
第一次,是懵懂与忐忑。
这一次,却是斩断过往的决绝与清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浊气尽出,仿佛连同这两年的恩怨纠葛,也一并吐了出去。
他曾恨过这门后之人。
恨他的算计,恨他将自己当作一颗随手可弃的棋子。
可如今想来,若非是他,自己又怎会踏上这条路,又怎会遇到叔侄二人,又怎会有今日这番光景?
是刀俎,也是磨刀石。
是劫难,亦是造化。
小乙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作一声平静的叩门声。
“咚,咚,咚。”
“进来。”
屋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小乙推门而入,又顺手将门轻轻关上。
王进举抬起眼皮,看到来人是小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你怎么又来了?”
他更诧异的,是小乙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这少年脸上见过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找我何事?”
小乙脸上堆起了熟悉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少了几分谄媚,多了几分疏离。
“王叔,小乙今天来,是向您道别的。”
王进举握着笔杆的手,微微一顿。
“道别?”
“嗯,这衙差的活儿,小乙不打算干了。”
王进举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你小子,可是疯了?”
“叔,我是认真的。”
小乙的语气,同样认真。
王进举放下了笔,身子微微前倾,审视的目光落在了小乙的脸上。
“你打算去做什么?”
“前些时日去江南寻亲,虽未寻到亲人,却机缘巧合,做成了一笔小买卖。”
“所以,小乙想去那江南烟雨地,闯一闯,历练历练。”
王进举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你,去做买卖?”
小乙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点头。
“嗯。”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轻轻抵在了王进举的心口。
“您不是一直说,让我多历练,等有了足够的实力,再来向您打探李四叔的死因吗?”
“当这个衙差,迎来送往,看人脸色,恐怕一辈子,也攒不够您口中的那个‘实力’吧。”
王进举的身子,猛地向后一靠,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
他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执着。
他更没想到,这少年竟敢用这样的话,来刺他。
这两年里,他对这少年做的那些事,那些算计与利用,此刻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一丝久违的愧疚,悄然滋生。
“这商贾之道,其险恶之处,不亚于官场,你一个人……”
他的话语里,竟带上了一丝劝诫的意味。
小乙却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
“叔,您放心,就算我赔得一文不剩,这凉州城里,不还有您嘛!”
“实在不行,我再厚着脸皮回来求您,您还能不给小乙一碗饭吃?”
这番话,说得又赖皮,又坦荡。
王进举被他气得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去吧。”
他看着小乙,眼神复杂。
“真到了哪天,混不下去了,便回来找叔。”
“叔这里,也给你留一碗饭。”
“嗯。”
小乙应了一声,深深一揖,而后转身,开门,离去。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王进举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久久无言,只觉得这间屋子,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离开王押司的房间,小乙径直走向府衙后堂。
那里,还有最后一个人需要他去交代。
戴荃。
二人并无深交,可上次戴荃能免他罪责,这份人情,他得认,也得还。
于是,小乙站在那位府尊大人的面前,又将那套一模一样的说辞,不卑不亢地讲了一遍。
戴荃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略感意外。
他心里知道,身怀两枚大将军令的人,绝不会甘心做一个小小的衙差。
一番勉励之后,他也和前二人一样,许下了一个承诺。
只要他戴荃还在凉州一日,这府衙里,便永远有小乙的一口饭吃。
从府衙的大门走出,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小乙眯起了眼睛,心中却是一片通明。
三个人,三碗饭。
张武的那碗饭,是滚烫的,带着兄弟间的豪气与真诚。
王进举的那碗饭,是温吞的,掺杂着算计、愧疚与试探。
戴荃的那碗饭,是冰冷的,透着上位者的客套与施舍。
无论真假,无论冷暖,终究是这凉州城里,最后的一丝牵挂。
小乙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威严的府衙牌匾。
然后,他转过身,再未回头。
自此之后,凉州府衙少了一个叫小乙的衙差。
而那朝堂上的名利网中,即将迎来一位年轻的新贵。
一场滔天风雨,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