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内,光线幽微,唯余死寂。
洞外,风声鹤唳,时而有西越人的呼喝声顺着石缝钻进来,像一把钝刀子,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刮擦。
每一声,都让年虎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弓身。
小乙则静静地靠着石壁,双目闭合,那张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是疲惫还是沉思。
姜岩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不再是火烧火燎的剧痛,转为一种绵密的痒,折磨着他的意志。
他看着小乙,又看看角落里那个几乎被搬空的木箱,心中那份震撼与敬畏,被这几日的死寂发酵成了一团更为浓重的迷雾。
日子就在这种煎熬的沉默中,一天天流淌过去。
洞外的搜山声,从最初的密集如雨,渐渐变得稀疏如星。
起先是成队的兵卒踩踏枯叶的嘈杂,后来只剩下三两人的零星呼喊,到最后,便只剩下山风穿林过的呜咽。
又过了两日,山林彻底恢复了它亘古的宁静。
小乙与姜岩的伤势,在那些仿佛从天而降的伤药调理下,已然大有好转。
小乙肩膀上的箭伤已经结痂,呈现出一种狰狞的暗红色。
姜岩腿上的伤口也已收口,不再流脓淌血。
年虎那颗躁动的心,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这小小的洞窟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上的尘土微微扬起。
他停下脚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望向洞口那片被藤蔓遮蔽的微光。
“我出去探探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若是没了危险,我便回来接你们。”
姜岩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牵动了伤口,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
“千万小心。”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但其中的担忧,却重如千钧。
年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山野莽夫独有的豪气与自信。
“将军放心。”
“我自小在这山林里摸爬滚打,这山就是我的家。”
“还没人能在我家里,把我怎么样。”
说罢,他不再多言,提起那张长弓,将箭筒稳稳地背在身后,像一头灵猫,悄无声息地掀开藤蔓,闪身钻了出去。
洞内,又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安静。
姜岩与小乙,还有剩下的几个士卒,都在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了。
约莫一个时辰,又或者两个时辰,当洞内火把的火苗都开始变得萎靡不振时,洞口的藤蔓终于有了动静。
年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探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露水与草木清香。
他脸上的神情,是全然的放松。
“我绕着回去的路走了一大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西越人,应该是撤了。”
“路,是安全的。”
众人心中那块悬了十几日的巨石,轰然落地。
“我们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开始动作起来,收拾着所剩无几的行囊。
姜岩在亲兵的搀扶下,已经能勉强站立,缓缓走动。
可年虎看了一眼他那依旧有些发颤的腿,二话不说,再次俯下身子。
“将军,上来。”
不由分说,他再次将姜岩背负在自己那宽阔厚实的背上。
小乙拒绝了旁人的搀扶,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眼神清明,仿佛之前那场生死搏杀与箭伤,都与他无关。
他自己能走。
一行残兵,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片埋葬了无数同袍的死亡山林。
当营寨那熟悉的旗帜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几个年轻的兵卒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活着,回来了。
他们刚一出现在营寨门口,负责了望的哨兵便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夹杂着狂喜与不敢置信的嘶吼。
“姜将军回来了!”
“姜将军他们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整个前线大营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快!快去禀报大将军!”
帅帐之内,徐德昌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话都说不利索。
“大……大将军!姜将军……姜将军回来了!”
徐德昌那张素来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案几,一改往日的沉稳威严,竟是提着衣摆,亲自跑出了中军大帐。
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年虎背在背上,脸色苍白,衣甲破损,却依旧挺直着脊梁。
是姜岩。
徐德昌的脚步一顿,那份君帅的威严重新回到身上,但眼底深处的心痛,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小乙和年虎等人,在对着大将军行过军礼后,便被示意各自回营休息。
徐德昌的目光在小乙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他看见那少年虽然形容狼狈,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也无半分闪躲。
于是,这位大将军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重新放回到了姜岩身上。
中军大帐内,油灯的光芒将徐德昌与姜岩的影子,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亲兵为姜岩搬来了座椅。
可姜岩却挣扎着从椅子上下来,不顾众人的阻拦,对着徐德昌,双膝一软。
“噗通”一声,他重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仿佛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仿佛是想将所有的罪责,都用这一跪来承担。
“大将军,末将无能!”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血腥气。
“伏击西越主营失败,致使数千兄弟惨死异乡,末将……罪该万死!还请大将军,责罚!”
“快起来!”
徐德昌一步上前,亲自去搀扶。
“小心你的腿!”
他的手刚一碰到姜岩的胳膊,便感到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姜岩跪在那里,不肯起身。
徐德昌只得强行将他搀扶到椅子上,这一番拉扯,姜岩腿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渗透了包裹的麻布。
“遭遇埋伏,非战之罪,这不怨你。”
徐德昌的声音沉稳,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重新坐回主位,沉默了片刻。
“但这几日,我反复推演,思来想去,始终没能想明白,西越人是如何精准地洞悉了我们的计划,又如何能提前设下那个天衣无缝的口袋。”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
徐德杜昌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审视一件最复杂的棋局。
“你偷袭西越主营的计划,败了。”
“但我派去奇袭对方粮草辎重营的陈霖,却大获全胜,顺利得手。”
“如果说,是我方出了内鬼,导致军机泄露,那西越人得到的,应当是我们的全盘计划。”
“他们理应两面设防,陈霖那一路,也该是一头撞进陷阱里才对。”
“可结果,却是一败一成。”
“姜岩,对此,你可有什么看法?”
徐德昌的目光,如炬火般,直视着姜岩。
姜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咽了回去。
他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挣扎与痛苦。
徐德昌看出了他的犹豫。
“有话,就说。”
“在我面前,不必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姜岩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末将……只是觉得,有一件事,太过蹊跷。”
“说来听听。”
“是小乙。”
姜岩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艰涩无比。
“嗯?”
徐德昌的眉毛猛地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他怎么了?”
“按说,此计本就是小乙所献,他与此战休戚相关,不该是他……”
“他到底怎么了?”
听到事关小乙,徐德昌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你给本将军,把话说清楚。”
姜岩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仿佛不愿去直视大将军的眼睛。
“末将此次能够虎口脱险,活着回来见大将军,一来,是靠着小乙与年虎拼死相救。”
“突围之时,小乙甚至还为末将……挡下了一支本该射穿我心口的冷箭。”
“可是……”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就在我们摆脱追兵,即将被另一队哨卡堵死退路,陷入绝境之时……”
“小乙,却为我们指了一条生路。”
“一条,通往一处极其隐秘山洞的路。”
徐德昌听罢,眉头舒展开来。
“他让手下的人提前探过路,知道附近有可供躲藏的山洞,这也不足为奇。”
“不。”
姜岩摇了摇头,否定了大将军的猜测。
“奇就奇在,那山洞里,竟然提前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
“干净的麻布绷带,上好的金疮药,还有足够我们七八个人吃上十数日的干粮与肉干,以及……几大囊清澈的饮水。”
“大将军,这一切,就好像是有人算准了我们会兵败,算准了我们会负伤,算准了我们会饥渴交迫,更算准了我们……会不多不少,正好逃到那处卧牛石旁,再由小乙,带着我们,走进那个山洞。”
姜岩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帐内的空气,却仿佛越来越凝重。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除非……”
“除非他能掐会算,提前预知了此战必败,所以,一早就为自己,也为我们,备下了一条退路。”
“否则,这一切,太过巧合,太过不合情理!”
话音落下,大帐之内,落针可闻。
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哔剥”作响。
徐德昌缓缓站起身来,负手在帐内来回踱步,他的影子在帐壁上晃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良久,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刀。
“所以,你是怀疑他通敌,向西越人告了密?”
“不!”
姜岩几乎是脱口而出。
“大将军,末将绝无此意!”
“我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不敢隐瞒,故而向您原原本本地禀明。”
“若说小乙泄密,那更是说不通。”
姜岩的思绪有些混乱,但他还是努力地分析着。
“他自己也深陷重围,险些丧命,更是舍身救下了末将。”
“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他都没有泄密的动机。”
“可是……”
他看向徐德昌,眼中满是困惑。
“听大将军方才的意思,如果真有泄密之人,那么此人,只可能出自我所统率的本部兵马之中。”
“毕竟,陈霖将军的劫粮计划成功了。”
“这便说明,西越人并未完全知晓我军的全部计划。”
“而我军的作战计划,是分别向各部将领部署的,只有你我等寥寥数人,知晓全局。”
“我们麾下的兵卒,都只知道各自本部的任务。”
“所以,泄密的范围,只可能被局限在知晓‘偷袭主营’这一计划的我部之内。”
姜岩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却让这个谜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徐德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此事,不着急下定论。”
他走到姜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回帐,好好养伤。”
“大将军,那如今的战事……”
姜岩依旧放心不下。
“我们的粮草问题,解决了吗?”
“西越主力大营虽未攻破,但经此一役,也算是伤了些元气,这几日他们都未敢再来侵犯,我军也算得了片刻安宁。”
“陈霖从他们那儿缴获来的粮草,省着点用,也足够我们支撑半个月了。”
姜岩闻言,眉头却锁得更紧。
“半个月……”
“朝廷的粮草,还没到吗?”
“这些,不是你现在该操心的事。”
徐德昌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回去,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