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光阴,如指间沙,悄然流过。
姜岩与小乙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脱了落,只余下淡淡的疤痕,仿佛是那场惨败留下的一个不痛不痒的注脚。
军营里的死寂,却比这秋风还要萧瑟几分。
直到那一日,久违的粮草车队,终于碾着尘土,浩浩荡荡地驶入了营中。
那新米独有的香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笼罩在神武营上空的阴霾,轻轻拨开了一道缝隙。
人人皆道,是远在临安的二皇子赵钰,亲坐兵部,雷霆手腕,才解了这燃眉之急。
只是这庙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与这些沙场丘八而言,太过遥远,暂且不提。
有了粮,军心便有了根。
这一日,大将军徐德昌的将令,如鹰隼破空,传遍各营。
姜岩在内的五位参将,再次齐聚中军帅帐。
帐内气氛肃杀,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是覆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霜。
徐德昌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那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
“大军休养够了,也该让西越人,听听我神武营的刀声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铁血之气。
“明日午时,战法如旧。”
此言一出,帐内几名参将的眼神,皆是微微一动。
“我亲率主力,自正面佯攻,吸引敌军注意。”
“姜岩。”徐德昌的目光,落在了姜岩身上。
“你,依旧率领本部兵马,从小道包抄,直取敌军侧翼。”
一模一样的计策,一字不差的部署。
仿佛要将那场惨败,原封不动地,再演练一遍。
姜岩垂首领命,心湖之上,古井不波,心湖之下,却是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其余四位参将。
有人面露不解,有人眉头紧锁,有人……眼中似乎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务必,将那座山,给本将军拿回来!”
徐德昌一掌拍在案上,声如洪钟。
“末将领命!”
众将齐声应诺,各自散去,准备调兵遣将。
姜岩走出帅帐,帐外的冷风灌入衣甲,却浇不熄他心头的那一团火。
他回到自己的营房,小乙早已等候在那里,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知晓了一切。
姜岩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刻召集队正,下达作战军令。
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看着跳动的烛火,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抬起头,声音嘶哑。
“计划,开始了。”
他只叫来了几个心腹斥候,并未言明作战计划,只让他们将上次大战后残存的两千余人集结起来。
命令很古怪。
“枕戈待旦,随时听候调遣。”
军令如山,纵有万般不解,兵卒们依旧沉默地执行。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色将明未明。
姜岩披甲上马,身后跟着两千余名神情肃然的士卒。
他没有做任何战前动员,只是冰冷地下令。
“出发,上山。”
队伍如一条沉默的蛇,悄无声息地蜿蜒着,向那座浸透了他们同袍鲜血的山林行去。
山路崎岖,秋叶凋零。
每一个士卒的心中,都充满了困惑与不安。
他们不知道此行的目的,不知道为何又是这条让他们折戟沉沙的旧路。
他们只知道,要无条件地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
午时一刻。
山下主营的方向,准时传来了震天的战鼓与喊杀之声。
那是大将军徐德昌,发起了“佯攻”。
山风将那金戈铁马的喧嚣,吹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惊心动魄。
所有士卒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等待着冲锋的号角。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姜岩一句石破天惊的命令。
“全军,后队变前队,撤!”
两千余人,尽皆哗然。
“将军?”一名队正策马赶上,满脸的难以置信。
大战方起,尚未接敌,便要撤兵?
这是临阵脱逃!
姜岩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撤回大营,违令者,斩。”
那声音里的杀意,比山顶的寒风,还要凛冽。
再无人敢有异议。
大军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原路返回。
只有几个姜岩最亲信的亲兵,被他留在了山顶的密林之中,如猎鹰一般,死死盯着远方西越军的营盘。
当姜岩率部回到神武营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空荡荡的营寨。
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那支本该在正面佯攻的大军,早已倾巢而出。
这,才是小乙那个大胆计划的全貌。
以姜岩的两千残兵为饵,钓出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所谓的正面佯攻,才是真正雷霆万钧的总攻。
而姜岩这支所谓的奇兵,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在明面上晃荡的幌子。
小乙的赌局,赌的就是那个内奸,不在姜岩的麾下。
赌他会将“姜岩再次包抄”这个假情报,传递出去。
如此一来,西越军的防守重心,必然会放在防备姜岩的侧翼突袭上。
而徐德昌所率领的主力大军,便会像一柄烧红的利刃,轻而易举地切开那块被忽略的牛油。
姜岩这边,除了他和小乙,无人知晓计划全貌。
若是西越军依旧能洞悉神武营的真正意图,那便说明,泄密之人,神通广大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但若是西越军被骗了……
那便证明,内奸,就在那几位参将之中。
山顶亲兵传回的消息,印证了小乙的每一步推算。
“西越军主力,已向我军佯攻侧翼移动!”
“大将军正面,遭遇抵抗极微!”
棋盘之上,一步走对,满盘皆活。
徐德昌是沙场宿将,岂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
他当机立断,将佯攻化为强攻,神武营全军,如开闸的猛虎,以一种摧枯拉朽的绝对优势,狠狠地碾了过去。
西越军的帅帐之中,怕是还在等着姜岩那支“奇兵”的动向。
等到他们终于从回来禀报情况的士族惊呼中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徐德昌的大军,已经如黑色的潮水,冲垮了他们脆弱不堪的正面防线。
那面绣着“神”字的帅旗,已经插到了他们主营的寨门之前。
西越军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抵抗,在早已摆开阵势、气贯长虹的神武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那是一场屠杀。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战至黄昏,血色残阳之下,西越国的军队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狼狈地向西整整败退了五十里。
那座如天然屏障般的山林,终于,彻彻底底地,被神武营牢牢掌控在手中。
姜岩站在空旷的营寨中,听着远方传来的捷报,脸上,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只是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嫌疑,洗清了。
那把捅在袍泽背后的刀子,也终于露出了握着它的那只手的大概轮廓。
小乙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姜兄。”
“咱们,找到答案了。”
是的,答案自己找上门来了。
只是这个答案,比任何一场败仗,都更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