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的咸腥海风,吹了数日,却始终吹不散小乙心头那团名为“官粮”的迷雾。
他像个真正的浪荡子,每日在街头巷尾闲逛,不是在酒肆里听些南腔北调的闲话,便是在茶楼对着一壶茶呆坐着。
整个人,仿佛一株被海潮冲上岸的水草,懒散,无根,任由时光冲刷。
可只有小乙自己知晓,这份闲散是淬了毒的蜜糖,这份慵懒是上了弦的劲弩。
他在等。
也在找。
等待一个足以撬动棋局的支点,寻找一个能够窥见深渊的缝隙。
然而数日过去,耐心被消磨得如同滩涂上的礁石,棱角渐无。
度日如年。
这四个字,小乙头一次品出了其中真味。
他受够了这种扮猪的日子,因为他很清楚,笼中的老虎,永远吃不到人。
必须入局。
既然那数万石稻米,有九成的可能,是流进了南陵水师这头饕餮巨兽的肚腹。
那么,与其在外面猜,何不直接到巨兽的肚子里去瞧一瞧?
硬闯,是为不智。
军营重地,擅入者死。
他需要一个由头,一个光明正大,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由头。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陈四安。
南陵水师提督大营的掌书。
官不大,位不显,却是个妙人。
军中粮秣账目,一笔一笔,皆要过此人之手,录于其册。
那批失踪的稻米,若真入了军营,那么在这位陈掌书的笔下,必然会留下一道或明或暗的痕迹。
这个人,不是猛将,不是高官,却是这盘死局中,最可能被撬动的一枚棋子。
一个完美的突破口。
计议已定,小乙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中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藏的锐利。
他再一次,走向了那座戒备森严的南陵水师大营。
营门前的卫兵,一下子便认得是前几日提督大人的客人,兵部的官差,倒也未曾阻拦,只是通报了进去。
不多时,小乙便在正堂,见到了那位南陵水师提督,范大人。
“范大人。”小乙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热络。
“小乙兄弟,是你呀。”范提督大笑,声如洪钟,“这几日,是把我们南陵城给逛遍了?”
“何止是逛遍了。”小乙故作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南陵城内,说实话,略显寡淡了些。”
“可这城外的风光,却真真是别有洞天,让人流连忘返啊。”
他说话时,眉眼间带着一丝年轻人才有的,不加掩饰的享乐之意。
“哦?看来小乙兄弟这几日,收获颇丰啊。”范提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不敢说收获,只是饱了些眼福。”
“日出之时,看那金乌跃出海面,万丈霞光铺满天际,壮阔!”
“日落之际,又见那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海天,苍凉!”
“就连那周遭的山林野趣,都与中原腹地大不相同,看得我这俗人,都快生出几分诗意了。”
小乙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仿佛真是一个沉醉于山水之间的富家公子。
范提督抚掌大笑,“听兄弟这么一说,倒像是我这本地人,反而不如你这个过客,懂得欣赏南陵的好。”
“闲来无事,胡乱走走罢了,倒是把南陵城周遭,都给绕了一圈。”小乙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小乙兄弟今日前来,总不会是特地来与我这粗人谈论风光景致的吧?”范提督话锋一转,目光如炬。
“范大人慧眼。”小乙顺势接话,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赧然,“小乙此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范大人上次不是提及,贵营的陈掌书,对这周遭十里八乡的地形风物,了如指掌么?”
“我想着,不知陈掌书是否得空,能否再劳烦他,领着我这外乡人,去更远些的地方转转?”
“啊哈哈哈哈!”范提督闻言,笑得前仰后合。
“小乙兄弟,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说,更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清静吗?”
“唉,说来惭愧,让范大人见笑了。”小乙挠了挠头,一副窘迫模样。
“这近处的地方,凭着我这两条腿,都已走遍了。”
“可昨日听一位老渔夫说,自南陵往东出海十里,有座孤悬海上的小屿。”
“据说那岛上,藏着一道天下一绝的美味,叫……叫什么鱼来着?”他故作思索,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黄枪鱼?”范提督下意识地接道。
“对,对对!”小乙一拍大腿,眼神发亮,“就是黄枪鱼!”
“听说此鱼只生于那片礁石海域,性子极烈,捞上船来,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开膛破肚,下锅烹煮。”
“晚上一刻,那鱼肉便会失了神髓,滋味判若云泥。”
“也正因如此,这等绝味,就连南陵城里最大的酒楼,都吃不到一口新鲜的。”
“哈哈哈,小乙兄弟,你可真是个妙人!”范提督的笑声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来我南陵不过数日,竟连这犄角旮旯里的黄枪鱼都知道了!”
“让范大人见笑了,实在是……实在是生平就好这一口。”小乙的脸微微泛红,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的少年。
“好说,好说!”范提督大手一挥,显得极为豪迈,“我明日便让陈四安那小子安排一条快船,亲自带你过去,保管让你吃个痛快!”
“那便……多谢范大人了!”小乙长揖及地,姿态放得极低。
“兄弟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范提督扶住他,“你能来寻我范某帮忙,是看得起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小乙顺势起身,脸上带着感激涕零的笑意。
“哈哈,主要是我自己没船,那孤岛实在是上不去。”
“那些渔家的小舢板,在浪里晃得跟片叶子似的,我一个北方来的旱鸭子,看着就腿软,哪里敢上。”
“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可心里又实在惦记那一口鲜味,馋虫作祟,这才厚着脸皮,来求范大人您了。”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解释,将一个嘴馋又怕死的富家公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呵呵呵,好说,好说!”范提督彻底放下了心中或许仅存的一丝疑虑,只当是成人之美。
小乙又寒暄了几句,便恭敬告辞。
走出大营,身后那喧嚣的操练声与豪迈的笑声渐渐远去。
他脸上的笑容,也如潮水般,一点一点地退得干干净净。
海风迎面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他衣袂飘飘,宛如谪仙。
可他的眼神,却比这深秋的海水,还要冷上三分。
黄枪鱼。
陈四安。
出海。
一条精心编织的线,已经放出。
现在,只等那条名为“真相”的鱼儿,咬钩了。
而那个将稻米卖给南陵水师的人,那个藏在整盘大棋最深处的棋眼,也终将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