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酒,是冰的。
烧进肚里,却燃起了一整宿的火。
次日天明,小乙独自一人,站在这座名为陇城的城池之中。
他迎着寒风,走向那太仆寺设下的衙门。
衙门口的石狮,缺了一只耳朵,满面风霜,像个落魄的老兵。
门楣之上,悬着一块黑漆木匾。
上书两个字。
监马。
笔锋倒还算得上遒劲,只是常年日晒雨淋,漆皮剥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索与腐朽。
小乙刚踏上门前那几级被踩得坑洼不平的石阶,便有一道身影懒洋洋地横了出来。
是个衙役。
他拿一根剔得油亮的牙签,在齿缝间搅弄着,连眼皮都懒得抬。
“去去去。”
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嘴里含着一口浓痰。
“今儿个不办公,没长眼?”
那衙役终于舍得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立着的一块木牌。
“不识字?”
木牌上写着:每月初一、十一、廿一办公。
字迹歪歪扭扭,像几只没头的苍蝇。
小乙看都未看那木牌一眼。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衙役的脸上。
那衙役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想再骂几句,却见小乙有了动作。
他没有言语,只是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掏出了一物。
是一张折叠好的文书。
下一刻,小乙手腕一抖。
那张文书便如同一只白鸽,精准无比地,径直“飞”到了那衙役的脸上。
不重。
却是一种天大的羞辱。
“你他娘的……”
那衙役勃然大怒,一把扯下脸上的纸,正要破口大骂。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纸上之物时,剩下的话,便悉数卡死在了喉咙里。
文书之上,一方朱红大印,刺得他眼睛生疼。
兵部。
衙役脸上的横肉瞬间凝固,随即像是见了鬼一般,煞白一片。
他那双刚刚还满是鄙夷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慌。
手一软,那纸文书便要飘落于地。
他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在半空中将它捞住。
然后,他用两只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份手令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小乙,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兵部的大人驾到!”
“求大人赎罪,求大人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啊!”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乙依旧面无表情。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前倨后恭的家伙,淡淡开口。
“带我去见你家大人。”
“是,是,是!”
那衙役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连头上的灰都来不及拍。
同时,另一名衙役慌忙的跑了进去传信。
他一刻也不敢怠慢,哈着腰,在前面为小乙引路。
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
他娘的,这是哪路神仙?
年纪轻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竟然是兵部来的上差。
可他在这衙门口当差数年,也见过几次上面来人。
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仪仗开道,提前半个月便有文书下来,让他们把这破衙门里里外外都拾掇干净?
哪有像今天这位爷这般,悄无声息,只身一人,就这么直挺挺闯进来的?
这路数,不对。
太不对了。
小乙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却在飞快地扫视着这座院子。
院中杂草丛生,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马料口袋,散发着一股霉味。
与那块“监马”的牌匾一样,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无人打理的衰败。
可小乙知道,越是这样的地方,藏着的污垢便越深。
他刚走到院子中央,还未等那衙役通报,就听见一声满含着惊喜与谄媚的呼喊,从正堂的方向传了过来。
“哎呀呀!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从堂中快步走出。
来人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官服,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
正是这“马官衙门”的主事之人。
魏铮。
魏铮几步走到跟前,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小乙手中的兵部手令,随即对着小乙,深深地拱手作揖,腰弯成了一张满弓。
“下官魏铮,叩见上差。”
“不知大人是?”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言语也极为恭敬,仿佛小乙真是他那失散多年的亲爹。
“魏大人,不必多礼。”
小乙的语气不咸不淡。
“我乃兵部郎中,赵小乙。”
“哦!原来是赵大人!”
魏铮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只是那笑意,半分也未曾抵达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底。
“不知赵大人今日大驾光临,可是有何指教?”
小乙将那份手令递了过去。
魏铮连忙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然后展开,借着晨光,逐字逐句地仔细查验。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连那方大印上的纹路,都恨不得用眼睛描摹一遍。
片刻之后,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令交还给小乙。
是真的。
千真万确。
“赵大人,手令无误。”
“魏大人,”小乙收回手令,终于切入了正题,“我是奉兵部之命,前来调查私贩军马一事。”
“私贩军马?”
魏铮闻言,脸上那职业性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夸张的震惊与委屈。
“哎呀!赵大人,这……这是不是哪里有什么天大的误会啊?”
他叫起了撞天屈,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您是知道的,这军马,那可是咱们大业的根基!”
“每一匹军马的来历、去向、生老病死,那都是记录在册,层层把关,管理得比我亲儿子都严!”
“怎么可能,怎么会存在私下贩售之事呢?”
他说着,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冤枉,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
“还请赵大人明鉴,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我们这些兢兢业业办差的下官一个清白啊!”
小乙看着他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心中只觉得好笑。
这姓魏的,不去唱戏,倒是屈才了。
“魏大人,既如此,”小乙懒得与他废话,“那便带我去查阅一下马匹的籍册吧。”
“若真如你所说,清清白白,我自会向尚书大人如实禀报。”
“好!好!好!”
魏铮一听,立刻点头如捣蒜,脸上又恢复了那热情的笑容。
“赵大人,您这边请!”
他仿佛生怕小乙反悔一般,亲自在前面引路,将小乙带到了一间专门存放档案的偏房。
和小乙预想中的一模一样。
在那一本本厚重的籍册之中,他查了整整一个时辰。
每一笔记录都清晰无比,每一匹马的调拨、损耗,都有着对应的文书和缘由。
账面上,天衣无缝。
找不到任何一处破绽。
魏铮一直陪侍在旁,起初还带着几分紧张,可见小乙翻了许久都一无所获,他的腰杆便不自觉地挺直了许多。
待到小乙合上最后一本籍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那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得意。
“赵大人,您看。”
“下官就说嘛,这绝对是个误会。”
“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忠心为国之辈,绝不可能,也绝不敢发生那等自掘坟墓的蠢事。”
小乙抬起头,迎上他那副“你看我没骗你吧”的诚恳嘴脸。
然后,小乙笑了。
那笑声很轻,从喉咙里发出来,像是一声短促的冷哼。
“哼。”
魏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看到,小乙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失望或挫败。
那双眼睛里,反而闪烁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于怜悯的光。
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魏大人。”
小乙缓缓站起身,将桌上的籍册,轻轻推到了一旁。
“既然你说,这籍册记录了所有军马的生老病死,无一遗漏。”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柄重锤,敲在了魏铮的心上。
“那这些……”
小乙的手,探入怀中。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起来。
魏铮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又当如何解释?”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乙的手从怀中抽出。
一张陈旧泛黄、布满折痕的文书,被他重重地,拍在了那张堆满“完美”籍册的桌案之上!
啪!
一声脆响。
如惊堂木落!
那张盖着太仆寺陈年印信的马匹身份文书,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桌上。
仿佛一把早已出鞘,只待饮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