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两日。
秣陵城依旧歌舞升平，仿佛那军粮失窃案不过是投湖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便再无痕迹。
可小乙的书房里，那根紧绷的弦，却从未松懈过。
灯火依旧。
人，也依旧。
只是这一次，周裕和的脸上，再无半点疲惫，只有一种猎人满载而归的精光。
他甚至不等小乙开口，便先一步躬身。
“少主，那李贺，也撂了。”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
小乙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出。
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呵呵，这次又花了多少？”
周裕和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两。”
钱公明在一旁，眼角狠狠一抽。
两千两，足够寻常人家富足一生。
在这里，却只是撬开一张嘴的价钱。
小乙轻轻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看来叔叔说得真对。
这世上的人，尤其是那些在刀口舔血、在阴沟里打滚的人，没什么风骨可言。
所谓的忠诚，所谓的义气，都只是价码未到而已。
一千两能让吴冲松口。
两千两，自然也能让李贺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倒个干净。
“你继续说。”
小乙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
周裕和定了定神，开始将那两千两银子换来的真相，娓娓道来。
“那李贺，确实从头到尾都参与了此事。”
“而且，他并非只是个传话的喽啰。”
“他是个关键人物。”
“据他所说，此事最初的源头，在稻丰米行。”
“稻丰米行的掌柜，叫吴乾明。”
“此人不知使了什么通天的手段，竟买通了此次采办军需的户部官员。”
“这才将本该稳稳落在咱们瑞禾堂头上的生意，硬生生给抢了过去。”
小乙的眼神冷了几分。
户部。
果然，这潭水，比想象中还要深。
“稻丰米行接下这笔泼天富贵的当晚，米行掌柜吴乾明，却悄悄找到了李贺。”
“这李贺，少主也知道，是个街头的泼皮无赖头子，手底下养着一帮专干些鸡鸣狗盗勾当的闲汉。”
“吴乾明看他有几分‘能耐’，便将米行押运粮草的活计交给了他。”
“也算是让他手底下那帮兄弟，有了个正经营生，不必再饿肚子。”
“李贺因此，对吴乾明颇有几分感激。”
“可是，那晚吴乾明找到他，却不是为了犒赏。”
“而是要他干一桩掉脑袋的买卖。”
周裕和说到此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一桩，足以株连九族的大罪。”
“吴乾明让他，将粮草调包。”
小乙的指节，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终于开口，打断了周裕和的话。
“所以，每次运往南境大营粮仓的，根本不是米粮。”
“而是草料，是沙土？”
“是。”
周裕和重重点头。
钱公明忍不住插话，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那户部看守粮仓的官员呢？他们都是瞎子吗？这么大的事情，竟无一人上报？”
“据李贺说，吴乾明告诉他，不必担心。”
“他说，这件事，背后有朝廷中的贵人撑腰。”
“他李贺，只需要听命行事，事成之后，便有一笔想都不敢想的赏银。”
“至于那些看守粮仓的户部官吏……”
周裕和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已被人‘请’去别处做了客。”
“只要他们敢泄露半个字，收到的，便会是自己家人的头颅。”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冷如冰窖。
好狠的手段。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与掌控。
小乙心中那片名为“惊骇”的湖面，反而愈发平静了。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们就不怕东窗事发？就不怕太子殿下彻查到底？”
“那李贺说，吴乾明告诉他，此事，恰恰就拿捏住了太子的命脉。”
“吴乾明说，此事事关重大，更事关皇家颜面。”
“太子殿下刚刚监国，若是爆出如此惊天丑闻，损的是国本，丢的是他自己的脸。”
“所以，太子殿下，绝对不敢让这件事情真正曝光于天下。”
“否则，他那个位子，也就坐不稳了。”
“所以，他们这根本就是一场豪赌。”
“一场黑吃黑的赌局。”
“他们就赌太子殿下，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保住储君之位，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赌他不敢把事情真正闹大。”
小乙的指节，停下了敲击。
他咂了咂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好一个吴乾明。
不，应该说，是吴乾明背后那个人。
好深的心计。
竟能将人心算计到如此地步。
不仅能拿捏住户部官员的把柄，还能精准地预判到太子殿下的反应。
这等手腕，这等城府，绝非一个区区米行掌柜所能拥有。
此人，究竟是谁？
小乙的脑海中，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铺开。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周裕和身上。
“那后来，稻丰米行在市面上高价抢购粮草，做出那副帮忙填补空缺的姿态，又是为何？”
“这件事我也问了李贺。”
“他说，他只负责将粮草调包，然后将换下来的真粮，藏在城外一处极为隐秘的废弃窑洞里。”
“之后，他又按照吴乾明的吩咐，找到了吴冲。”
“让他出面，将那批见不得光的粮食，辗转卖给了南陵水师。”
“一出一进，神不知鬼不觉，银子便入了吴乾明的口袋。”
小乙点了点头，这与之前吴冲的说法，对上了。
“只是……”
周裕和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那吴乾明，却不是个讲信用的主儿。”
“事成之后，他非但没有兑现那笔‘想都不敢想的赏银’，反而用掉脑袋的罪责来恐吓李贺。”
“吴乾明说，自己为了替上面的人消灾解难，平息太子的怒火，已经花了重金去市面上收购粮草，早已亏空。”
“所以，原本许诺给李贺的重赏，最后，只变成了区区二百两的‘辛苦钱’。”
小乙笑了。
原来如此。
“这李贺本就是个亡命徒，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可吴乾明拿捏着他的罪证，他心中虽有万般不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毕竟这可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
“他自己烂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
“可他身后还有一帮跟着他吃饭的兄弟，那些兄弟，可都是有家有口的。”
“所以，他不敢闹。”
“这次，我们的人找上他，只是稍稍许以重利，再保证他和他那些兄弟的安危。”
“他便像是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都撂了个底朝天。”
“好。”
小乙终于站起身，在房中缓缓踱步。
“做得很好。”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幽深。
良久。
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对了，找几个最得力的心腹。”
“让他们从现在开始，兵分两路，给我死死地盯住吴冲和李贺这两个人。”
“他们的一举一动，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不要放过。”
“务必，要时刻掌握他们的行踪。”
这两个人，是棋子，也是引线。
更是鱼饵。
既然鱼已经上钩，那下一步，便是看看能钓起一条多大的鱼了。
周裕和的神情也变得无比严肃，他重重一抱拳。
“少主放心，我已经命人日夜不停的盯着二人，一有情况，就会立即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