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该说的话说完,该布的局布下,小乙这才觉得身上卸下了千斤重担,脚步也轻快了些许。
他最终,还是来到了婉儿的房门外。
夜色深沉,廊下的灯笼摇曳着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心底里藏着的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牵挂。
他抬起手,指节悬在半空,稍作停顿,终是轻轻叩响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了自己的心上。
门内很快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扉“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了那张他日思夜想的温婉脸庞。
烛光自她身后映出,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
“小乙哥。”
婉儿轻声唤道,眼中的关切与不舍,几乎要满溢出来。
小乙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满是疼惜的叹息。
“婉儿,明日天一亮,你我便要各走各的路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即将远行的沉重。
“我总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
婉儿闻言,却是对他展颜一笑,那笑容像是能驱散所有阴霾的暖阳。
“小乙哥,你莫要这般神情,钱掌柜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么?”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再说了,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哪有处处都一帆风顺的道理,总不能让你时时护在身前。”
小乙心中一暖,却也更加酸涩。
他从怀中,又摸索着掏出了一件冰凉的物件,那物件用一方素色手帕包裹着,显得格外珍重。
他不由分说,将东西塞进了婉儿的手中。
“这个,你拿着。”
婉儿手心一沉,隔着手帕也能感受到那物件沉甸甸的分量与轮廓。
她疑惑地解开手帕,一枚雕刻着猛虎啸月图样的圆形铜牌,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这是什么?”
她能感觉到,这绝非凡物。
“这是北仓军主帅,陈天明陈将军亲赐的令牌。”
小乙的语气平静,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婉儿的手猛地一颤,险些将令牌掉落在地,脸上血色褪尽。
“北仓军……陈将军?”
她喃喃自语,只觉得这四个字,比钱公明安排的那二十名镖师加起来,还要重上万倍。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如何能收?你为何要给我?”
她急忙要将令牌还给小乙,这东西太烫手了。
小乙却伸出双手,将她的手掌握住,连同那枚令牌一起,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拿着,钱兄安排的人手,防的是江湖草莽,但这枚令牌,防的是那些不长眼的官府中人。”
他的目光深邃而凝重,仿佛已经看到了前路可能出现的无数种凶险。
“你们两个弱女子,身边跟着大张旗鼓的镖队,本就惹眼。”
“若无什么特殊缘由,反而容易引来祸端。”
“这枚令牌,便是你们最大的缘由,寻常宵小见了绕道走,官府兵马见了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亮出此牌,寻常人,绝对不敢将你们怎么样。”
婉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为自己思虑到如此滴水不漏的地步,心中既是感动,又是心疼。
“那你呢?”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你把防身的重宝都给了我们,那你自己怎么办?”
小乙闻言,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怎么说,也是兵部衙门里挂了职的郎中,是朝廷命官。”
“再说,我身边还有老黄和年虎那两个家伙在,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放心,这世上能要我小乙性命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婉儿凝视着他,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将那枚令牌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
“好,那我就暂且替你收下。”
她抬起头,一双美目在烛光下亮得惊人,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到临安城!”
“嗯,我答应你!”
小乙重重点头,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重逾山海。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
两队人马,在钱府门口,分道而行。
婉儿和燕妮在钱柜的亲自护送下,坐上了一架外表寻常、内里却极为舒适宽敞的马车。
驾车之人正是那钱柜。
马车前后,二十余名精壮的汉子跨坐高头大马,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腰间长刀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这阵仗,任谁看了,都知是哪家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出行,寻常匪类早已望风而逃。
车轮滚滚,向着北面官道行去,渐行渐远。
小乙驻足远望,直到那车队化作视野尽头的一个黑点,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转过身,带着老黄与年虎,以及另外几名钱府的护卫,向着秣陵城外的码头大步走去。
江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
码头之上,一个身穿短打劲装,面容精悍的中年人,早已负手立在江边,静静等候。
看到小乙一行人出现,那人眼神一亮,快步迎了上来,对着小乙躬身一揖。
“少主。”
声音沉稳有力。
此人,正是漕帮帮主,裴疏鸿。
“辛苦裴帮主久候了。”
小乙抱拳还礼。
“少主哪里话,分内之事。”
裴疏鸿侧过身,伸手一引。
“船只都已按您的吩咐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嗯,好。”
小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裴疏鸿在前领路,带着众人绕过喧闹的客运渡口,来到一处僻静的泊位。
一艘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商船,正静静地停靠在那里。
船身不大,通体漆作灰黑色,混在众多船只里,绝不会引人多看一眼。
唯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那船身线条的流畅,以及用料的考究。
这,是一艘快船。
“少主,船上安排的,都是帮中最可靠的兄弟,嘴巴严,手上功夫也硬,请少主放心。”
裴疏鸿低声说道。
小乙“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船舷边那些沉默寡言的船夫,心中安定了几分。
“还请裴帮主交代下去,自开船起,除了送饭,底下船舱,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他的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是,属下明白。”
裴疏鸿心头一凛,恭声应下。
于是,小乙带着老黄和年虎,押着那两个被堵住嘴、反绑了双臂的吴冲和李贺,走进了船舱。
甫一进入,便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气传来,驱散了江水的潮气。
船舱之内,竟是被精心布置过,地面铺着干净的毡毯,四壁整洁,角落里还摆放着几张桌椅。
小乙选了最中间的一张桌子,撩起衣袍下摆,坦然坐下。
那吴冲和李贺二人,则被年虎像扔麻袋一样,扔在了角落里,动弹不得。
老黄自顾自拣了张离窗口最近的桌子坐下,伸了个懒腰,便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我说,这船上,可备了酒肉?”
小乙抬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老黄,我说你这人,是不是离了酒就活不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成天惦记着你那一口黄汤?”
他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一丝寒意。
“这一趟回京,是去龙潭虎穴里闯关,不是游山玩水。”
“弄不好咱们爷仨,这条小命都要撂在这运河里,你还有心情喝酒吃肉?”
老黄闻言,却只是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地掏了掏耳朵。
“我可不管这些。”
他将桌子拍得“砰砰”响。
“当初可是你小子亲口说的,管我顿顿有酒,餐餐有肉,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赖账。”
小乙被他这滚刀肉般的模样气得没了脾气,索性不再理他,默默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船身微微一震,已是缓缓开动。
岸边的景物开始向后倒退,码头的喧嚣也逐渐被风声与水声所取代。
直到船只驶入江心,两岸的景物都变得渺小模糊,小乙那颗始终悬着的心,才算是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他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神情警惕的年虎,开口道。
“虎哥,你先去里间歇息片刻,养养精神。”
“这一路,怕是不会太平,咱俩得昼夜交替,时刻得有一人醒着。”
年虎那张憨厚的脸上,满是坚毅。
“好。”
他应了一声,便起身走进了内舱。
小乙则站起身,推开舱门,独自一人走上了甲板。
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水汽的清冷,让他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他站在船头,看着脚下浑浊的江水滚滚东去,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一股莫名的心神不宁,再次涌上心头。
按说,这水路之上,有漕帮这地头蛇亲自护驾,本该是比陆路要安稳百倍的选择。
可不知为何,小乙就是觉得心底难安。
他的内心,就像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江面一样,总有波澜,起伏不定。
这一趟回京之路,怕是真的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