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出天线，用一种充满了血腥与决绝的韵律，拨动着上面的频率旋钮，接通了一个来自日本本土的、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动用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那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田中贤二对着话筒，用一种嘶哑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毒蛇’。”
“我请求，‘黑龙’出渊。”
与田中贤二那如同炼狱般的绝境相比，楚夜明的世界，则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光明。
至少，在七十六号所有人的眼中，是这样的。
“楚爷！天大的喜讯啊！”
李三几乎是撞开办公室的大门冲进来的，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堆满了近乎于谄媚的狂喜，声音都因为过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尖锐。
“那个姓田中的小日本！被停职了！被他自己的顶头上司，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撸了！”
“听说连配枪和证件都被收缴了，现在跟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关在特高课的禁闭室里接受调查呢！”
这个消息，像一阵狂风，在短短半天之内，就席卷了整个七十六号。
所有曾经被田中贤二这个“太上皇”压得喘不过气的特务们，无不弹冠相庆，奔走相告。他们看向楚夜明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近乎于崇拜，近乎于仰望神明。
在他们看来，是楚爷，用一种神鬼莫测的通天手段，扳倒了这个压在所有人头上的庞然大物。
楚夜明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些兴高采烈的特务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听到李三的汇报，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知道了。”
这平静的反应，让李三那颗因为狂喜而变得滚烫的心，瞬间冷却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皇帝面前手舞足蹈的小丑，所有的喜悦都显得那么的肤浅和可笑。
“楚爷……您……不高兴吗？”李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一个失败者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楚夜明转过身，目光从李三的脸上一扫而过，“事情还没结束，让弟兄们都收敛一点，别得意忘形，让人抓了把柄。”
“是！是！卑职明白！”李三连连点头，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将外界的喧嚣与狂喜彻底隔绝。
楚夜明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
他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那种属于胜利者的喜悦。
恰恰相反，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从他心脏的最深处，缓缓地，蔓延了上来。
夜，渐渐深了。
他没有开灯，只是任由自己被黑暗所包裹。他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沉睡在黑暗中的城市。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整个刺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他是如何利用丁默邨的好大喜功，将一条杀机四伏的路线，包装成一份“天大的功劳”。
他是如何利用苏曼丽的野心，将她和她背后的势力，变成自己计划中最锋利的刀。
他是如何利用唐楼那深埋心底的仇恨，将一位本已心死的江湖传奇，重新拖入这血腥的杀戮之中。
以及最后，他是如何在那片混乱的断桥边，用一种近乎于艺术的冷酷，亲手为影佐祯昭那早已油尽灯枯的生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每一个棋子，都在他那早已预设好的轨道上，毫厘不差地运行着。
他试图用“为国除害”、“为牺牲的同志报仇”这些宏大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来为自己那双已经沾满鲜血的手，寻找一丝可以被原谅的借口。
但那些被他当作棋子的人的脸，那一张张或贪婪、或恐惧、或悲愤、或信任的脸，却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挥之不去。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享受这种感觉。
这种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种如同神明般，俯瞰着众生在自己编织的棋盘上挣扎起舞的、绝对的掌控感。
他想起了田中贤二在静风茶室的棋盘上，对他做出的那个评价。
“你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幽灵。”
楚夜明缓缓抬起头，看向窗户玻璃上那个模糊的、被夜色所笼罩的倒影。
那张脸，英俊，冷漠，眼神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第一次，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我……和他们，还有什么区别？”
一个可怕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念头，在他的心中，悄然升起。
为了胜利，他可以欺骗自己的上司。
为了胜利，他可以利用盟友的野心。
为了胜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个无辜的老人，重新卷入血海深仇。
为了胜利，他甚至可以亲手，用最冷酷的方式，去终结一个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生命。
他的手段，甚至比他的敌人，更加阴狠，更加不择手段。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凝视着深渊。
却从未想过，当他凝视深渊过久，那片无尽的黑暗，早已将他自己，也变成了深渊的一部分。
巨大的罪恶感，与强烈的自我怀疑，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窒息。
他的信仰，他那早已融入骨血、刻入灵魂的、为之奋斗终生的信仰，在这一刻，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动摇。
就在他内心最脆弱、最迷茫、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所吞噬的瞬间。
“咚。”
“咚咚。”
一声长，两声短。
这沉稳而又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如同一柄无形的铁锤，精准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楚夜明那片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精神废墟之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了迷茫与自我怀疑的眼眸，在一瞬间，重新凝聚起了骇人的精光！
这个暗号！
这个只有他和“老枪”，只有他和组织之间才知道的，最高等级的联络暗号！
他来了！
组织，没有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