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夜明那颗几乎要被罪恶感压垮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岩浆，重新开始剧烈地、充满了力量地跳动起来！
他快步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确认了门外走廊空无一人。他知道，敲门的人，早已离开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一份看似无关紧要的、关于“市政卫生整改”的文件。在文件页码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用铅笔留下的、几乎微不可查的图书馆索引号。
一个小时后，法租界，福开森路。
楚夜明穿着一身普通的灰色长衫，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教书先生，走进了一家名为“开明”的旧书店。
书店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他没有理会柜台后打着哈欠的伙计，径直走上那道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了二楼的阁楼。
阁楼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衫、身形清瘦、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听到脚步声，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如同春风般的微笑。
他就是楚夜明真正的引路人，也是他唯一的上级，代号“老枪”。
“辛苦了，夜莺同志。”
老枪没有先说任何任务，也没有提任何要求。他只是提起桌上那把早已温好的紫砂茶壶，为楚夜明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然后将茶杯，轻轻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的脸色，很不好。”
这句简单而又充满了关切的话语，如同一股温暖的潜流，瞬间冲垮了楚夜明用冷酷与麻木构筑起来的所有心理防线。
他再也无法压抑。
他端起那杯滚烫的茶，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灼热的温度，烫着他冰冷的手指。
“老枪同志……”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痛苦，“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同志面前，毫不掩饰地，袒露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脆弱与挣扎。
“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魔鬼。”
“我利用丁默邨的贪婪，我利用苏曼丽的野心，我利用唐楼的仇恨……我将所有人都变成了我棋盘上的棋子，我欺骗他们，操纵他们，让他们为了我的计划去流血，去牺牲。”
“在断桥边，我亲手补了那一针。那一刻，我看着影佐在我面前断气，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为同志报仇的快感，我感觉到的，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神明般操纵别人生死的满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强烈的自我厌恶。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那张脸，陌生，可怕。我和丁默邨，和田中贤二，还有什么区别？”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会彻底迷失在这片黑暗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枪静静地听着，从始至终，没有打断他一句。
他那双温和而又深邃的眼睛，就那样安静地注视着楚夜明，眼神里，没有批评，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兄长般的理解与心疼。
等楚夜明说完，整个阁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老枪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夜莺，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吗？”
楚夜明猛地一怔。
“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是为了个人恩怨。”老枪的声音变得无比庄重，“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能重新站起来，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中的一些人，注定要走上一条最艰难、也最黑暗的道路。”
他站起身，走到楚夜明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在黑暗中行走，手上不可避免地会沾满污泥，甚至会沾满鲜血。这不是你的罪过，这是这个时代，强加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原罪。”
“你做的一切，组织都看在眼里。你扳倒王强，让我们在七十六号内部，少了一个凶残的敌人。你营救‘铁匠’，保住了我们华东局最重要的秘密。你刺杀影佐，更是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让东京震怒，让敌人内部产生了巨大的混乱。”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保护了更多在后方的同志，都让我们距离最终的胜利，更近了一步。”
老枪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锐利，无比的坚定，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
“我们之所以要变成‘阎王’，之所以要用尽一切不为人知的手段，”
“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这个国家，再也不需要我们这样的‘阎王’！”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划破漫漫长夜的、开天辟地般的璀璨闪电，狠狠地，劈开了楚夜明心中所有的迷雾与阴霾！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所背负的一切罪孽，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其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亲手终结这个产生罪孽的、黑暗的时代！
这不是沉沦，这是燃烧！
是在黎明到来之前，将自己化为火炬，去照亮那片最深沉的黑暗！
楚夜明那双原本充满了迷茫的眼眸，在这一刻，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璀璨、更加不可动摇的信仰之光！
他缓缓地，将杯中那早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志。
会面结束了。
楚夜明重新走入那片属于他的黑暗战场，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的身后，站着整个组织，站着千千万万和他一样，为了同一个信仰而燃烧的同志。
然而，他刚回到七十六号那间熟悉的办公室，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
办公室的大门，便被李三用一种近乎于撞开的姿态，猛地推开！
李三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谄媚与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惊恐！
“楚……楚爷！出大事了！”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上海滩，突然出现了一群神秘的日本人，他们不属于任何我们已知的部门，手段……手段极其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