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核心殿宇最深处,星痕司主静默负手而立,孑然一身仿佛亘古如此。
他的身形与穹顶之上那流转不息的浩瀚星空融为一体,无数星光在他肩头明灭闪烁,恍若自太初洪荒之时便已镇守于此,与岁月同长,同宙同寂。
当陆苍步履沉凝迈入殿内的瞬间,司主似有所感应,徐徐转过身来,一双仿佛能洞穿万古纪元、照见无尽因果的眼眸平静落定,朝着他微微颔首,目光中藏着不可测度的深邃。
“金丹中期巅峰,道基极为稳固,剑意凝练通达,周身虽因果缠绕却神志澄明如镜……确实不错。”
星痕司主语声平稳似古井无波,但隐约间藏着一缕极淡却不容错辨的嘉许,“黑魇山脉之事,你处置尚算妥当。
而今幽冥道已然现世,蚀界之力爪牙渐露,大劫甲子之期日渐逼近,陆苍,你所余时日无多,须得抓紧每一刹那。”
陆苍躬身郑重行礼,声音沉静却透出不容动摇的坚决:“弟子明白,必当竭力修行,不敢有丝毫懈怠,以应对那将至的天地大劫。”
司主袖袍轻扬,倏忽之间,三点璀璨夺目的星芒自虚空中凝结亮起,流转辉光中化作三扇巍峨光门耸立眼前,各具玄异气象,却皆散发出令人神魂悸动、灵觉颤栗的磅礴压迫气息。
“此乃九狱试炼之上三层,”
司主语气肃穆,前所未有地凝重,“与前六狱之磨砺根基迥然不同,此三狱直指大道根源,凶险异常,一步失守便是万劫不复。
其一,寂灭归墟——汝将直面万法终焉、诸有尽灭之地,考验的是汝之道心能否在绝对虚无中依然守持本真,不迷不失。
其二,因果轮回——须沉沦百世红尘、历经宿命翻覆,恩怨情仇俱为劫数,唯有勘破因果纠缠,方能明悟其谛,超脱宿命。
其三,混沌开天,亦称为‘本源之问’——触及天地源初法则,直面大道的终极诘问,是对汝修行之路的总括淬炼,亦是神魂与道境的彻底升华,涅盘重生。”
“若能通过上三层试炼,便可真正执掌星轨权柄,知晓巡天计划背后的终极秘辛,甚至有望寻得对抗蚀界、乃至超脱此界轮回之法门。”
司主语音转沉,字字千钧。
“然,其中凶险,堪称九死一生。纵为天纵之才、禀赋绝世,亦可能道心崩毁、身殒灵灭,永坠虚无。
陆苍,汝可仍愿前往?”
陆苍目光如星炬灼灼,毫无犹豫,应声答道,声震殿宇:“弟子愿往!”
“善。”
星痕司主缓缓点头,目中星辉流转。
“三狱之序,可由汝自决。然需知因果如网,纤毫抉择,或牵引万千结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务必慎重,莫负本心。”
陆苍凝神注视那三扇流转着不同玄异气象的光门,心念电转。
寂灭归墟,万物终末,死寂笼罩,若能经受其极致考验,或可进一步淬炼剑心与混沌本源,使道基坚不可摧。
因果轮回,百世翻转,虽是参透《因果初解》至境的无上捷径,却也最易令人沉沦迷失,忘尽真我。
混沌开天,直指万法根源,与他所持的混沌之力共鸣最深,可谓道途之镜,照见始终。
他沉思良久,灵台清明,终于心念笃定:
万物根基在于“存在”。道基未固,万事皆虚。须先直面“存在”与“虚无”之辩,将剑意与混沌淬至极境,再论其余。
于是他抬臂稳稳指向那扇弥漫着终末与湮灭气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色光门,声音清晰而坚决,回荡在寂静大殿:
“弟子选择,先入寂灭归墟狱!”
“如汝所愿。”
星痕司主似早有所料,并无意外之色,袍袖再拂,另外两扇光门悄然隐去,如同从未出现。
而那扇寂灭之门陡然扩张,星辉旋转,如同虚空巨口,散发出难以抗拒的吸力,将陆苍的身影彻底吞没。
“愿汝……于万古寂灭中,寻得属于自己的答案。”
司主低语,声如叹息,身影也随之渐淡,消散于漫天流转的星辉之中,殿内重归亘古寂静。
陆苍的意识在短暂的混沌与剧烈撕裂感中颠簸流转,仿佛渡过无尽漫长又或仅只一瞬,再度清醒时,已置身于一片无法以言语描述的“境地”。
此处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时光流转,亦无空间延展;
无光,无暗,甚至不存在“存在”本身的概念。唯有永恒凝固、万籁俱寂、吞没一切的“无”。
所有感知尽数失效,体内灵力滞涩难以调动,神念甫离识海即被周遭虚无吞没湮灭,消散于无形。
一股源自生命本初、对彻底消亡与绝对虚无的极致恐惧,如滔天巨浪般持续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防线,试图将其彻底瓦解。
此地便是万物的终末与归宿——归墟。
陆苍紧守《镇魂诀》所护持的最后一点灵明不灭,将全部意志力凝作一丝微渺却坚韧的不灭星火。
他竭力忆起剑冢之中万千古剑的守护执念,酒剑仙那般纵情天地、无拘无束的逍遥洒脱,苏映雪临别时那决绝而深藏的牺牲之意,以及自己始终不渝、追寻真相与大道本源的执着信念……
这些鲜活的情感与记忆,是他作为“陆苍”存在的根本锚点!
然归墟之力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持续地侵蚀、消磨他的记忆、情感与意志根基。
无数逼真幻象随之滋生蔓延:陆家惨案一遍遍重演,血光刺目;柳含烟与赵明惨死眼前,无力回天;
酒剑仙为护他道消身殒,形神俱灭;
苏映雪魂飞魄散、永世无寻,只余悲音……无数悲绝的“可能未来”如影随形般涌现,疯狂试图摧垮他的道心,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
“皆是虚妄!”陆苍以近乎极限的意志嘶吼,斩灭纷至沓来的幻象,可自身的“存在”感仍如指间流沙般不可逆转地缓缓消逝。他尝试运转混沌之力,却发现此地连“混沌”的概念亦近乎虚妄,难以捕捉。因果之线?在此绝对之“无”中早已碎断无踪,无从感应。
绝对的寂静,绝对的绝望,如浓稠的墨汁笼罩一切,吞没所有意义。
就在他意识之光即将彻底涣散、沦入永恒之“无”的刹那——灵魂最深处,那枚来自母亲遗物的陈旧布包上,“半轮残月绕药草”的古老印记,与剑冢古剑所遗的守护剑痕,竟同时微热,漾起一层黯淡却无比坚韧的柔和光晕。
这微光之中,蕴藏着“生命”“守护”与“传承”的不朽意境,与那万古寂灭的虚无形成了渺微却执拗的对峙!
同一刻,他丹田之中那缕本源混沌之力,在极致“无”的刺激与压迫下发生诡谲蜕变,不再创生,亦不湮灭,而是摹拟出一种与归墟同质、却犹带一丝“观察”与“认知”之意的奇特状态——此为存在之证,心念之火!
我思,故我在。
纵使万法皆寂,诸有沦无,此念不熄,我即永存。
霎时之间,陆苍灵台清明如洗,对“存在”真谛有了一瞬的彻悟。他不再抗拒归墟,反而超然其上,如冷静的旁观者,尝试将心神“融”入这片虚无,与之同化。
不知历经多久——或许仅是一瞬,又或许已是永恒。
一点微不可察的光亮自那绝对无中悄然浮现,继而迅速蔓延,将他的意识温柔包裹。
他终“见”到了归墟的“边界”,那之外是一片更为浩瀚无边、难以名状、蕴含一切可能的“混沌海”。
而归墟,不过是这无垠混沌之海中的一座巨大漩涡、一片沉淀之地。
倏忽景换,万象更新,他重返现实。
依然静静伫立在观星台核心大殿之中,周遭静谧如初,仿佛方才经历的万古归墟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那些磨砺与考验皆是真实存在。
虽然他的修为境界仍停留在金丹中期巅峰,未曾突破,但他的道心历经归墟之力的千锤百炼,已然变得无比明澈剔透,如同经过洗练的琉璃,坚韧不摧,光华内蕴。
对混沌之力的感悟与掌控,也在这一次试炼中突破原有的桎梏,迈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
星痕司主的身影不知何时再度悄然浮现,静立于殿中一隅,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陆苍。
他注意到陆苍眼中那一抹历经万古沧桑后的沉淀与平静,不由微微颔首,语声低沉而充满威严:
“寂灭归墟狱,已通。
此次试炼,评定结果为:卓越。
予你十日时间休整调息,之后可再择下一狱继续前行。”
陆苍神色肃穆,躬身行了一礼,并未多言,只是默然退出大殿,步入了殿外流转的星光之中。
他心中透亮,真正的试炼,其实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前方等待着他的因果轮回之狱——或许那才是对他道心与意志最大、最无情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