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临窗的雅间里,酒过三巡,何年友捏着酒杯,指尖在杯沿上打转,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说起来容易,真要查,难如登天。”他抬眼看向对面的灌英,眉宇间攒着几分郁色,“那些粮铺掌柜一口咬定是被人诱骗,可问起凭据,不是说‘当时那人就那么一提’,便是‘听街坊说过几句’,连个像样的证人证词都凑不齐。”
灌英刚剥了颗莲子,闻言挑眉:“强买强卖那边呢?京郊村民总该有敢说话的吧?”
“村民?”何年友自嘲地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伙人敢在京郊动手,哪会留活口似的证据?要么是村民被吓得闭了嘴,要么是拿了点好处便不肯再言语,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愿开口的,说的也都是‘当时被推搡了几下’‘不卖就不让走’,这种话,到了公堂上能算什么?”
他放下酒杯,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着:“说白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真要定罪,还差得远。可案子压在我手上,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外头该说我敷衍塞责了。”
灌英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瞥他一眼:“你那位太傅叔父没给点法子?”
“叔父只说‘按律办’。”何年友苦笑,“这三个字说起来轻巧,里头的分寸最难拿捏。查浅了,堵不住悠悠众口;查深了,又怕触到不该碰的……”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停了,端起酒壶给自己满上,“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喝酒。”
可酒杯刚举到唇边,又放了下来,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低声道:“总不能让这案子成了烂账。”
灌英正捻着茶杯盖撇浮沫,闻言抬眼看向刚进门的灌朗——他这位弟弟性子最是活络,偏生今日进来时眉头拧着,倒像是有什么心事。
“刚在外头听了些闲话,”灌朗拉开椅子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京郊那几个村子,有户姓周的人家,儿子在禁卫军当差,前几日轮休回家,正撞见粮商带着人强征粮食,吵了几句,被推搡着撞在石磨上,磕破了头。”
何年友眼睛一亮:“禁卫军?这倒是个敢说话的。”
“未必。”怀清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忽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那户人家怕事,儿子回去就被锁在了屋里,连门都不敢出。不过……”她话锋一转,“我让丫鬟去送过药,听周老妇人念叨,当时有个穿青布短打的后生在旁边瞅着,像是个货郎,说不定记下了些什么。”
齐禹在一旁把玩着玉佩,闻言接口:“货郎走街串巷,最是消息灵通。我让人去查查,京郊一带常去的货郎就那么几个,总能找到。”
他抬眼看向何年友,“至于粮铺那边,那些掌柜虽拿不出实证,却都记得当初怂恿他们囤粮的人,说话带点北边口音,且每次接头都在西市那家‘聚福茶馆’。”
何年友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北边口音?聚福茶馆?”
他忽然想起案宗里提过,安王去年曾从北边调过一批幕僚来京,“这倒是个线头。”
灌朗敲了敲桌子:“线头再好,也得有人敢扯。禁卫军那户人家,我去说。那后生虽然跟我不在一队,但我跟他们队长熟,他总该敢出来作证。”
怀清轻轻颔首:“货郎那边,我让丫鬟再去探探,许是能问出些细节。”
镇西侯幼子曾黎笑了笑:“聚福茶馆的掌柜是我娘的远房表亲,我去打个招呼,让他留心那些带北边口音的客人,看能不能认出几个来。”
何年友看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刚才的郁色散了大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就这么办。只要能找到人证,那些只言片语,便能串成证据链。届时结了案,我请大家在这揽月阁摆上几桌,好好喝一场!”
灌英立刻接话,眼里闪着光:“那可说定了!到时候可得上最好的陈年女儿红,再叫上阁里那几位唱得好的姑娘弹曲儿助兴。”
何年友被他逗笑,放下酒杯拱手:“放心,还能骗你不成?这顿饭,跑不了。”
齐禹在旁打趣:“既如此,咱们更得把这案子办妥帖了,不然岂不是喝不上何少尹的庆功酒?”
怀清也浅笑着点头:“可不是,总要让这酒喝得名正言顺才好。”
席间谈及线索,灌朗忽然拍了下大腿:“说起来,那周姓人家在京郊西槐村,聚福茶馆在西市,连那货郎常去的几个村子,也都挨近城西——桩桩件件,竟都绕不开城西那片地界。”
何年友眉头微蹙:“城西……安王府的一处别院也在那边。”
怀清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眸色沉了沉。
散席时,齐禹走到何年友身边,低声道:“城西那边白日里人多眼杂,怕是查不出什么,今夜想去探探。”
何年友一愣:“夜探?太冒险了。”
“放心,”齐禹嘴角噙着丝淡笑,“我有准备。”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不贪功,只悄悄看看,若有异样便回来告诉你。真要搜证,还得靠衙门的人来。”
这也是他特意来打招呼的缘由——既不想让他担惊,也算是知会一声,善后工作还是要找衙门。
何年友知道齐禹有本事,再者城西那片确实蹊跷,他犹豫片刻便点了头:“万事小心。我让人在茶馆附近候着,若有动静,你发个信号便是。”
当夜三更,月色躲在云后不肯露面,天地间漫着一层昏沉的暗,连风都敛了声息。
怀清换了身素色短打,与齐禹借着夜色掩护,一前一后绕到聚福茶馆后墙。
那小院果然上了锁,黄铜锁在朦胧夜色里泛着冷硬的光。
怀清略一打量,拉着齐禹转瞬已悄无声息地落在小院耳房窗外。
屋内亮着一盏油灯,两个男子正襟危坐,说话声压得极低。
怀清凝神细听,只觉那声音比蚊蚋振翅还要模糊,好不容易才捕捉到几句——
“……那边催得紧,说京兆府的人已经盯上聚福茶馆了,那些账册再留着怕是不妥。”
“怕什么?这地方是王爷亲自吩咐打理的,谁敢动?等过几日风声过了,一把火烧了干净……”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窜出几声犬吠,尖锐地撕破了夜的沉寂。
屋内的谈话戛然而止。
一人手快,“噗”地吹灭了油灯,屋里顿时陷入漆黑;另一人摸黑挪到门边,小心翼翼扒着门缝往外张望。
待了片刻,确认只是狗叫,并无外人踪迹,两人才又低声交谈起来。
可这一次,他们的声音压得更沉了,细若游丝,即便怀清屏着呼吸,将大屏幕的声音开到最大,却连半个字也再听不清了。